他想起了书简上冰冷的论断:“国之所以治者三: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权。”
可眼前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贵者骄奢淫逸却可逍遥法外,贱者终日劳作却食不果腹......哪有法?哪有信?哪有权?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缠绕着他。
秦先生描绘的那个“有功者必赏,有罪者必罚”、“井然有序”的秦国,真的存在吗?
待傍晚收工,他拖着灌了铅般的腿回到冰冷的茅屋。
饥饿与疲惫压着他,他摸索着想点燃昨夜剩下的最后一点劣质灯油,可瓷碗底却已空空荡荡。
天色迅速暗沉下来,他靠着泥墙滑坐坐在地上,怀中紧紧抱着那本《商君书》,竹片的棱角硌着他单薄的胸膛。
就在黑暗即将吞噬他最后一点神志时,腐朽的门板再次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他猛地抬头,心脏狂跳,屏息扑到门边,用尽全力拉开破门。
门外,暮色四合,寂静无声,只有晚风吹过门前枯草的沙沙声。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委屈瞬间冲垮了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转身颓然坐回草席上,难道又是幻觉?
就在这时,他的脚碰到了门后角落里的一个东西。
他低下头,只见一个半旧的粗布包袱,静静地躺在那里。
包袱用的是一种细密耐磨的麻布,与本地常见的粗葛布截然不同。
他颤抖着解开包袱结,里面是两卷崭新竹简 --- 《管子》。
旁边,有一罐灯油,还有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袋子,里面是满满一袋黄澄澄的小米。
灯火再次被点亮,火苗驱散了茅屋一角的黑暗,也暂时驱散了少年心头的绝望。
他熬了一小锅浓稠的粟米粥,滚烫的米汤滑入喉咙,暖流直达四肢百骸。
他坐在灯下,手指珍惜地抚过《管子》。
指尖仿佛还残留那卷《商君书》的冰冷触感,又多了眼前这救命的温热米粮。
那个神秘人,仿佛能窥透他灵魂深处最隐秘的恐惧和渴望。
他近乎贪婪地阅读着《管子》中关于“仓廪实而知礼节”的论述,对照着《商君书》里“法必明,令必行”的森严律令。
渐渐地,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脑中成型:冰冷的法是骨,温厚的管是肉?没有严明的秩序,何来粟米的丰盈?没有丰盈的粟米,冰冷的秩序又如何滋养人心?
秦先生所言的“法治为表,德治为里,表里相辅相成”,是否就是眼前这两卷书无声的注解?
乱麻般的思绪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两卷书撬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
他不再急于寻找那个青衣人,唯恐惊扰了这无声的馈赠。
他将这份沉甸甸的恩情,连同那秦国左庶长点燃的理想之火,一同深深埋入心底,化作日复一日埋头苦读的灯油。
时光在竹简沙沙的翻动声中,悄然流逝。
竹简上的字句渐渐变得熟悉,艰深的法条在反复咀嚼中也显露出一丝内在的逻辑。
然而,真正的难题此刻却横亘在眼前,那便是文字。
楚地的方言俚语与这简牍上记载的、通行于列国士人之间的雅言,隔着巨大的鸿沟。
那些字形古怪、发音迥异的古字,像一道道冰冷的铁栅,将他隔绝在智慧的殿堂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