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他抬起微颤的手,缓缓抚过颈后那滚烫的烙印,指尖下的皮肤似乎还在微微搏动,连接着那个火光冲天的雨夜,“那场‘火’……是古今撕裂的伤口……是吞噬一切的裂隙……”他终于明白,为何重生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自己独独对火焰有着近乎病态的敏感。那不是恐惧,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时空伤痕在发出无声的警报。
“吱呀——”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温暖的姜茶气息,混合着女子身上淡淡的馨香,如同无声的暖流,悄然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惊悸。林婉儿端着一只白瓷碗,脚步轻盈地走进来,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影。她将温热的碗轻轻放在他手边,目光扫过他惨白的脸色和被冷汗浸湿的鬓角,又落在他面前电脑屏幕上那放大的、标着“西安”二字的古老都城地图上。
“刚才……又想起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苏明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依旧死死盯在屏幕上“西安”那个点上,指尖却无意识地伸向书桌抽屉。他摸索着,拉开,从最深处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褪色的锦囊上,岁月沉淀的痕迹清晰可见。他解开束口的丝绳,倒出里面的东西——半片温润的玉珏,断裂的边缘参差而古旧,仿佛凝固着那个雨夜最深的绝望与托付。他将这半片玉珏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瞬间透入骨髓,带来一种奇异的、穿越时空的镇定。
“婉儿,”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目光依旧凝在屏幕那标注着“西安”的古老城池轮廓上,“你问我怕不怕?”
他缓缓摇头,动作沉重而坚定:“死亡,不过是归途。那一夜,真正啃噬我神魂的……”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碾磨而出,“是眼睁睁看着,那些凝结了千百年智慧与心血的典籍……在烈焰里蜷缩、焦黑、化为飞灰!是听着那些先贤哲思,在火舌舔舐下发出无声的悲鸣!是看着承载着庆朝血脉的城池,连同它的魂魄,一同被那黑色的裂隙……生生嚼碎、吞噬!”他攥着玉珏的手背,青筋暴起,微微颤抖,仿佛正与记忆中那焚书的烈焰和吞噬的裂隙进行着无声的角力。
林婉儿静静听着,没有打断。她只是伸出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轻轻覆上他那只因用力而骨节泛白、紧握玉珏的手。她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无声的慰藉和力量。
苏明远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那积压了数百年的沉重吐尽。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屏幕,指尖隔着冰冷的屏幕,用力点在“西安”二字上。那力道,似乎要将这承载着双重记忆的地名刻进现实。
“现在,”他侧过头,看向林婉儿,眼底那因惊悸而起的迷雾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我能做的,就是让那片土地之下长眠的庆朝,在今日的阳光里,再多透出一口气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铮鸣,“让那里的博物馆,多一件刻着庆朝年号、带着庆朝匠人指温的青铜器!多一方印着庆朝官署、墨痕犹存的简牍!多一段……哪怕只是只言片语,能证明他们存在过、哭过、笑过、思索过的故事!”
他的目光灼灼,不再是单纯的书生清亮,而是淬炼了亡国之痛与传承之志的火焰,在漆黑的瞳孔深处跳跃燃烧:“让每一个站在展柜前的人,指尖触碰的不仅是冰冷的玻璃,更是隔着一层薄障,与千年前的心跳共振!让他们看到,庆朝,绝不仅仅是一个被野火焚尽的符号!它存在过!它辉煌过!它的血,流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却从未真正干涸!”
话语掷地有声,在弥漫着故纸与姜茶气息的书房里久久回荡。窗外,清明的雨丝依旧缠绵,无声地洗刷着窗棂。苏明远松开紧握的拳头,那半片玉珏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温润微凉,断裂的茬口仿佛无声诉说着一个王朝戛然而止的悲歌。他低头凝视着它,指腹一遍遍抚过那古老繁复的云雷纹路,指尖下传递着跨越时空的微凉触感。
忽然,他想起什么,从抽屉深处拿出那枚曾惊鸿一瞥、承载着《四库全书》魂魄的U盘。冰冷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光。他将这现代科技的造物,轻轻放在了那半片古老的玉珏旁边。
一古,一今。玉的温润内敛与金属的冷硬锋利,在灯下形成奇异的对峙与呼应。断裂的玉珏边缘,仿佛在无声地渴望着另一半的契合;而冰凉的U盘,则沉默地封存着等待被解读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浩瀚记忆。它们并置在苏明远的掌心,像一道被强行弥合的时空裂缝,一端连着庆朝祭天台上那染血的托付,一端连着此时此地这间被清明夜雨包裹的书房。
他缓缓收拢手指,将这跨越千年的沉重与期许同时握紧。玉的冰凉与金属的坚硬硌在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的痛楚。窗外,雨声渐疏,城市遥远的光晕透过水痕蜿蜒的玻璃,在书桌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影。
前路漫长,如同这无边的夜。但掌中这沉甸甸的古今,便是他举起的、永不熄灭的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