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浸透了煤灰的破布,死死压在内罗毕城郊那个临时工地的工地板房上。板房的墙壁薄得可怜,风一吹就呜呜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月光,吝啬地从几道拼接缝隙里挤进来,落在那张油腻腻的“误差差异表”上,将上面那些用红笔圈出的记号映得忽明忽暗,像一道道未愈合的伤口。那些数字,此刻看来,比血还要刺眼。
林野坐在板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沿着道尺冰冷的刻度轻轻滑动。道尺是他父亲留下的,木质表面被常年摩挲得发亮,刻度线深深刻入木头,像一道道无法磨灭的烙印。他打开头灯,昏黄的光束刺破板房的昏暗,照在最新记录的一组数据上。光束里,细小的浮尘疯狂地舞动,像极了他们这些工人在庞大的数据洪流中挣扎的蝼蚁,身不由己,渺小得可怜。
“误差率0.3%,系统判定d级,警告一次。实际复测是0.25%,比标准还低,却照样扣两分。”林野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了,系统总能找到理由,把那些勉强合格的数据打下来。
库托瘫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左肩的绷带因为渗血,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像一块凝固的血渍。“这破系统比殖民者的皮鞭还狠。”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几缕发丝粘在额头上,油腻腻的,“它根本不在乎事实,只在乎怎么把你算进去。”
他抬手指了指墙角那个监控摄像头。镜头盖不知被哪个胆大的工人用烟头烫出了焦黑的盲点,像一只被戳瞎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却再也看不到真相。
板房里弥漫着汗臭、柴油味和廉价香烟混合的气味,让人窒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绝望。每个人都像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突然,尖锐的警报声像一把锥子,狠狠刺破了板房的寂静。红色跑马灯在天花板上疯狂地闪烁,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忽明忽暗,如同鬼魅。正在打盹的工人们触电般弹了起来,有人手忙脚乱地抓起衣服,有人打翻了泡着抗疲劳药片的茶缸,褐色液体在地面上迅速蔓延,像一摊摊污渍。
“后20%抽检开始!”机械女声从喇叭里炸响,冰冷而没有感情,像死神的宣告。林野看见隔壁床的老工人王瘸子猛地吞了几片止疼药,动作快得像怕被人抢走,然后手指在床垫缝里抠出深深的凹痕,仿佛想把什么东西抠出来。
板房外,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动。罚款公示栏前挤满了人,推搡、咒骂、哀求声乱作一团。林野被人流推着,险些撞上公示栏的铁板。当他看清液晶屏上后20%的名单时,心脏猛地一缩,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留下几道白印。
那个叫阿布杜的工友,因为前段时间眼睛发炎暂时性失明,被系统记了“操作迟缓”,误差率明明比他复测的低了0.05%,此刻名字却血红地挂在末位,后面跟着一个巨大的“F”和一个触目惊心的罚款金额。阿布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人挤开了。
“他们改了误差计算方式!”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人群背后传来。詹森,那个总是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程序员,苍白得像张纸的脸在屏幕蓝光下泛着病态的青。他挤到林野身边,急促地喘息着,“昨天还是四舍五入,现在变成直接进位!这些数据根本不是测量结果,是刑量标准!”
他颤抖的手指向公示栏上的条款,林野顺着看过去,瞳孔骤然收缩。新增的“精神恍惚”判定细则足足占了半页,定义模糊得可怕,几乎可以把任何不符合系统预期的行为都框进去。这根本不是在测量,而是在制造犯罪。
“见鬼!”库托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抓住詹森的胳膊,“他们这是故意的!”
“故意?”詹森的眼镜滑了下来,他抬起手想扶,却只是无助地摇头,“不,更糟。我试着用旧算法反向推算,发现数据本身就被篡改了。误差值在传输过程中被放大了……”
“放大?”林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白天复测时,明明一切都符合标准,但上传到系统后,误差值总会莫名其妙地增加那么一点点。
深夜,工地的工具库里,只有一盏应急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了角落里堆积的杂物。林野坐在满是油污的工作台上,借着昏黄的光线,一遍又一遍地核对着手里的数据。道尺的一端卡在千分尺的缺口处,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的手指在那一排排数字上飞快地滑动,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复测值和系统记录值。每当系统判定误差超过0.5%,实际复测值就会神秘地增加0.03%。这种微妙的偏差,像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铁丝,正好把那些刚刚踩在合格边缘的人,勒进了惩罚区。就像阿布杜,就像他,就像无数个他们。
“他们在算法里埋了暗扣。”林野把那张布满血迹和汗渍的“误差差异表”摊开在油渍斑驳的工作台上,像展开一张战报。库托凑过来,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止痛膏气味,那是他肩伤和长期劳损的证明。“怎么破?现在连举报渠道都被算法监控着,发个邮件都会被标记‘异常通讯’。”
他烦躁地扯开衣领,锁骨下方新结痂的伤口形似数字“12”,是上次因为质疑数据被保安用警棍抽打的痕迹。“他们把我们当猎物,在这个系统里玩饥饿游戏。”库托的声音低沉而愤怒,“每天工作,不是在测量,而是在躲避陷阱。”
这时,头顶的通风管道传来一阵细微的异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行。两人同时噤声,警惕地望向上方。工具库里瞬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老工人王瘸子瘸着腿,从阴影里挪了出来。他工作服的下摆洇着可疑的深色水渍,不知道是汗还是别的什么。他的脸上刻满了风霜,眼神黯淡,像一口枯井。
“别白费力气了。”他沙哑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转动,带着一种彻底的绝望,“我儿子在It部,偷偷告诉我,这系统会学习工人的操作模式,故意在你习惯的流程里设陷阱。你越熟悉,它越知道怎么坑你。”
他艰难地坐下,慢慢掀起裤管,露出小腿上布满的网格状疤痕,那是被那种号称“提高效率”的电击惩戒装置留下的。“他们连反抗的方式都计算好了,让我们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林野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老王腿上的疤痕,看着库托锁骨下的伤,看着自己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他们就像被放在磨盘上的麦粒,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过被碾碎的命运。
接连几天的暴雨,像是天空也在为工人们的命运哭泣。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集装箱改装的更衣室铁皮屋顶上,敲打出密集而急促的鼓点。雨水顺着缝隙漏进来,在地上积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洼。
林野蜷缩在更衣室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铁皮墙。雨水让他浑身湿透,冷得牙齿都在打颤。他摸着道尺上被库托鲜血染红的刻度,那些数字在雨声中仿佛活了过来,变成跳动的火苗,灼烧着他的眼睛。
当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响,照亮更衣室瞬间,他猛地坐直身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窗外百米外那座孤零零的教堂钟楼。钟楼在闪电的映照下,泛着一层诡异的绿光。
教堂?林野的心头一跳。那座殖民时期遗留下来的建筑,早已经破败不堪,据说里面住着流浪汉,很少有人会去注意它。但此刻,那诡异的绿光,却像一只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
“那是什么?”林野喃喃自语,随即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他想起三年前刚来工地接受培训时,教官曾经说过,精密测量仪器需要定期用卫星信号进行校准,以确保数据的准确性。而这座教堂,因为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恰好坐落在整个矿区三角测量网的核心点,曾经被用作早期的地面坐标参考点。
难道……林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想起系统那些被篡改的数据,想起那些神秘的误差,想起教堂钟楼上的诡异绿光。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他脑海中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