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桥墩的基坑,此刻像一张被无形的巨手残忍撕烂的巨口,贪婪地、绝望地浸泡在一片诡异的血红色泥浆里。这泥浆并非纯粹的泥水混合物,而是饱含了某种古老的、致命的成分,散发着腐朽与铁锈交织的恶臭。浑浊的河水,像是失去了理智的野兽,带着无尽的泥沙,以近乎暴虐的姿态,不断冲刷着坑壁那脆弱的边缘。每一次水流冲击,都像重锤敲打在风中残烛上,带走了大块大块松垮的红土,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垮塌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呻吟。
几小时前,这里还充满了工地的喧嚣与希望。工人们欢呼着,看着刚刚浇筑的混凝土基座,那坚实的第一步,是整个桥梁工程的基石。然而,现在,那基座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被这贪婪的血色泥浆彻底吞噬。只剩下几根扭曲的钢筋,像被巨兽无情折断的肋骨,裸露在浑浊的泥水中,徒劳地指向天空,诉说着刚刚发生的灾难。
一台混凝土泵车,巨大的钢铁怪物,此刻却陷入了泥沼的怀抱,动弹不得。它的引擎还在徒劳地嘶吼着,发出濒死的轰鸣,履带疯狂地空转,卷起一片片污浊的泥浪,像是在绝望地挣扎,却只能越陷越深。泥浆淹没了它的下半身,只露出上半截锈迹斑斑的金属外壳,雨水和泥水混合在一起,顺着它的骨架流下,形成一道道浑浊的泪痕。
林野的工靴,那双曾经踏遍无数工地、沾满各种泥土却从未如此绝望的工靴,“噗嗤”一声,深深地陷入了及膝的泥浆里。刺骨的冰凉瞬间像无数细小的针,穿透了厚实的靴底,裹住了他整个小腿,直刺骨髓。他猛地拔出腿,溅起一片泥点,动作略显狼狈,但眼神却锐利如刀。
他推开身边试图用沙袋堵住不断扩大的缺口的工人。那些沙袋在汹涌的泥流面前,渺小得如同孩子堆砌的积木,根本无济于事。工人们脸上混合着汗水、雨水和泥浆,表情凝固在惊恐与疲劳之间。林野冲到了塌陷最严重的坑壁边缘,那里泥浆翻滚,如同沸腾的熔岩。
雨水顺着他的安全帽檐,密集地淌进他的衣领,冰冷地滑过脊背,混合着额头上渗出的汗水,留下一种又咸又涩的苦味,在口腔里弥漫开。他眯起眼睛,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然能看清那不断剥落的、露出狰狞地层的坑壁断面。那景象,清晰得令人心碎,也清晰得残酷。
他的目光,像一道精密仪器的尺的铜尖,带着不容置疑的精准与穿透力,死死钉在那片不断变化的断面上。雨水,此刻成了最无情却又最真实的揭露者,冲刷着泥浆,让断面的地层结构清晰得如同教科书上的剖面图,只是这“教材”的内容,充满了死亡的警示。
最上面一层,是稀烂的、如同豆腐渣般质地的泡水红土。这层土几乎没有丝毫的承载力,脚踩上去,能感觉到下面空洞的回响,仿佛踩在腐烂的果实上。往下半米,土层陡然变色。原本的红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暗红色的胶泥,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其中嵌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锈褐色结核。这些结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凝固的血痂,狰狞地附着在胶泥的表面,散发着铁锈的腥气。
更深处,透过雨水的折射和胶泥的缝隙,隐约可见一层灰黑色的硬岩。那应该是这片土地最后的骨架,是相对稳定的存在。然而,现在它被厚厚的、充满变数的血锈层隔开,遥不可及。
“血锈层…”林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从灵魂深处泛起的寒意。这个名词,并非来自现代地质学的教科书,而是来自那些尘封在殖民时代档案角落里的、语焉不详的地质笔记碎片。那些笔记,记录着几代工程师在这片土地上挣扎、失败甚至死亡的痕迹,其中对“血锈层”的描述充满了恐惧与警告:富含氧化铁的结核层,遇水即崩解,其承载力会瞬间归零,如同沙堡遇到潮水。
而他们要建造的桥,是标准的1435毫米轨距铁路桥。这个数字,这个在全球铁路网中看似平凡的标准轨距,此刻却像一把钥匙,无意中捅开了这片土地沉睡已久的、充满诅咒的古老秘密。它要求的基础深度和承载力,恰好卡在了这致命的血锈层上。
林野猛地抽出插在泥里的道尺。这是一把陪伴他多年的黄铜道尺,尺身光滑,刻度清晰,是测量工人的眼睛和标尺。此刻,尺身几乎被粘稠的暗红胶泥完全覆盖,像是从血泊中捞出来一般。浓烈的铁锈腥气扑面而来,混合着泥浆的腐臭,让人作呕。尺尖还挂着几颗米粒大小的锈红结核,在昏暗的雨水中,闪烁着一种诡异而危险的光泽,仿佛是大地眼睛里滴下的血泪。
“给我测深绳!还有地质锤!”林野的吼声压过了周围不断传来的塌方声和泵车的嘶吼,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的声音穿透雨幕,震得人耳膜发疼。
技术员小王,一个年轻的脸庞被泥水糊得几乎看不出原貌,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双手递上工具。他的手在抖,不仅是雨水和泥浆带来的寒冷,更是内心深处的恐惧。眼前的景象,已经超出了他作为技术员的认知极限。
林野接过测深绳,熟练地将它绑在道尺的尾端。这个简单的动作,此刻却仿佛充满了仪式感。他将道尺握在手中,那姿势,像极了古代战士手持长矛,准备刺向未知的敌人。然后,他将尺子狠狠地、带着决绝的力道,刺向塌陷边缘相对完整的断面!
“噗!”尺尖毫无阻碍地没入了那层稀软的表层红土,如同刺入温热的黄油。这“噗”的一声,轻得让人心慌,因为它代表着脆弱和不堪一击。
“嗤——”当尺尖进入暗红色的胶泥层时,阻力陡然增加。尺身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是金属刮擦着粗糙的砂纸。林野双臂肌肉瞬间贲张,青筋暴起,他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试图将道尺强行压入这粘稠的泥层。道尺在胶泥中艰难地向下行进,高频的震颤沿着尺身传到他的掌心,震得他虎口发麻。那些坚硬的氧化铁结核,如同隐藏在泥沼中的牙齿,不断地刮擦着铜尺,发出“咯咯”的细响,像是某种不祥生物的磨牙声。
“深度1.2米…阻力异常!像…像插进烂轮胎!”小王的声音带着颤抖,他死死盯着测绳上的刻度,脸色苍白如纸。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地质,教科书上没有,经验里也没有。这粘稠的阻力,根本不是普通泥土该有的。
林野没有回答。他的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道尺插入地层的部分。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笔记中的描述、眼前的景象、测量的数据快速拼接、分析。他知道,这层胶泥越往下,阻力越大,因为结核的密度在增加。
手腕猛地发力一拧!林野改变了道尺下插的角度,开始搅动。他要用这种方式,搅开胶泥,看看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当他奋力将尺子拔出时,带出来的不再是相对松散的泥土,而是一大团粘稠得如同沥青、拉丝不断的暗红胶质物。这胶质物如同活物般蠕动着,里面裹满了棱角尖锐、如同刀片般的锈色结核,密密麻麻,像一捧刚刚从伤口里掏出来的、带着血的碎玻璃。浓烈的铁腥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让旁边的小王几欲呕吐。
“砰!”林野抓起地质锤,狠狠地砸在一块刚从坑壁上剥落下来的、拳头大小的暗红色胶泥团上。泥团应声而碎,里面滚出几颗核桃大小的蜂窝状锈结核。这些结核并非实心,而是空心的,蜂窝状的孔洞里,残留着黄褐色的锈水,像是某种生物干涸的体液。
“吃不住力…一点都吃不住!”林野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一块淬火的铁,冷却后发出的脆响。他抓起道尺,将那沾满了“血锈”的尺身,重重地拍在坑边一份被泥水浸透、几乎要散架的文件上。
那是Geotrust公司出具的《7号墩位地质简报》。这份报告,是他们进行设计、施工的基础,是整个工程安全性的保证。报告的纸张已经泡软,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关键部分依然清晰可辨。上面赫然写着:“表层红土承载力良好…未发现显着不良地质体…风险等级:低(Low Risk)”。
然而,此刻,林野道尺上沾染的暗红胶泥,如同新鲜的血液,在报告纸上迅速洇开,形成一片片污渍。这片污渍,正正盖住了那个曾经让他们所有人都放下心来的、刺眼的“Low Risk”。那三个字母,被泥浆涂抹得模糊不清,仿佛一个巨大的讽刺,嘲笑着他们的天真和疏忽。
文件上的谎言,被残酷的现实,用最血腥的方式戳破。
“放弃基坑!”林野猛地转身,道尺的铜尖指向那个不断崩塌、仿佛随时会吞噬一切的烂泥潭。雨水顺着尺身上粘稠的血锈泥浆往下淌,像是一道道鲜红的泪痕。“这层‘血锈’,就是裹尸布!是这片土地为所有轻视它的人准备的裹尸布!想活命,就得扎穿它!”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中的怒火和寒意。然后,他扯过一张防水图纸,铺在泥泞的地面上。图纸边缘已经被泥水浸湿,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他拿起铅笔,铅笔尖因为用力过猛,几乎戳破了纸面。在暴雨的敲打下,他的铅笔在图纸上飞快地画出新的坐标点,重新规划着桥墩的位置。
“打桩!打‘刺穿桩’!”林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桩长给我穿透血锈层,锚进下面灰岩!那里才是真正的根基!位置按我标的坐标,误差超±5厘米,我拆了你们的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