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绩效的陷阱(1 / 2)

科卢韦齐项目部公告栏前的那点虚假热度,像刚果雨季的阳光蒸腾水汽一样转瞬即逝。那张印刷精美、措辞冠冕堂皇的通知,被风沙和偶尔拍来的雨点弄得有些污损。工人们从最初那点卑微得可怜的期望里掉下来,摔进一个更深、更粘稠的泥潭——一个用“绩效”、“评估”、“奖金池基准值”这些光鲜字眼砌成的泥潭。

林野胸腔里堵着一块铅。恩科西那句“把鞭子藏进了漂亮的花里”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本质。他回到自己的测量小组办公室,那张写着复杂公式的《综合绩效评估细则(试行)》就摊在桌上,像一张无形的巨网。

“林工,这东西…真那么糟?”助手小张凑过来,年轻的脸庞带着困惑和一丝侥幸,“好歹明面上的罚款取消了…”

林野的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条款:“你看看这质量项占比50%,每累积1个质量负分点,扣绩效奖金池基准值的5%。基准值是多少?不知道。怎么累积负分?全看他们的抽检记录。什么叫‘严重程度’?标准谁定?小张,你以前被扣的20块钱,你还能指着鼻子骂回去。现在呢?他们说你是‘负分’了,扣了你‘奖金’,你连自己损失了多少、为什么损失的,都算不清!”

小张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捏紧了口袋,那里曾装过几张薄薄的罚单:“那…效率项和安全项也…”

“一样!”林野指着文件,“滞后比例怎么算?标准工作量怎么定?‘可记录事件’的轻重又由谁判断?安全项一扣就是一半!更可怕的是,以前扣钱是结果,现在负分是起点,扣钱是终点,中间全是一个由他们随心所欲控制的巨大黑箱。工人连喊冤都找不到具体的冤,你说绝不绝?”

工长老赵佝偻着背走进来,脸上的沟壑似乎更深了,他默默坐在角落,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几乎磨秃了的铅笔头和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试图去演算那复杂的公式,浑浊的眼睛里尽是茫然和徒劳。恩科西紧随其后,他没有看细则,只是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立在那里,目光扫过办公室里的测量设备,最终停留在林野的道尺上。那冰冷、精确、毫无遮掩的金属刻度,仿佛是对这团极效迷雾最大的嘲讽。

“林,”恩科西的声音低沉,“丛林里的猛兽,如果不再直接扑杀,而是躲在茂密的树叶后放毒箭,会让猎人们更加疲惫,也更难防备。我们需要找到它藏身的树。”

林野心头一震。恩科西的丛林智慧,总能穿透工业社会的迷雾。“撕开黑箱,”林野下定决心,“让光透进去。”

他不再盯着那堆无用的文字游戏,策略转变了方向。目标锁定:质量负分点的生成逻辑——抽检记录。

第一步是观察和渗透。林野注意到,以往施工结束后的工序交接,质检部门的人总是最后出现,拿着标准尺或仪器随机测量几处,现场记录,工人签字(或被强制签认)后,结果直接录入系统,成为扣分依据。

现在,这套流程看似没变。但“综合绩效”施行后,项目部派来了一个新的专员——王专。一个二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拿腔拿调的年轻人,据说是在总部“受过专业绩效管理培训”的。

林野开始频繁地“请教”王专关于新绩效体系的理解问题,姿态放得很低。王专初时还端着架子,满口专业术语“KpI权重”、“负激励传导”、“过程控制闭环”等等。林野耐心听着,偶尔“恍然大悟”地点头,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王专手里那台专门用于抽检记录的平板电脑,记住它的操作界面、数据传输方式。

“王专员,您看这个工作质量评估的区间划分挺细啊,不同误差范围的负分点累积规则,是不是在您这系统里有预设模板?”林野“虚心”地问。

王专略显得意地操作着平板:“当然有!这系统都是智能设定的。数据一输入,对应的算法模型就自动匹配累积路径和扣分权重。科学管理嘛。”他点开一个后台的“算法管理”模块,一闪而过,林野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累计曲线”、“动态区间”、“修正因子”。

“哦?还有修正因子?是考虑具体环境吗?”林野状似无意地追问。

“这个…啊,这个是系统根据大数据设置的,确保评估更贴近项目实际,专业性很强。”王专含糊其辞,显然不想深入,或者说他自己可能也没完全搞懂那些复杂的底层设置。

林野心中冷笑:果然有猫腻!“修正因子”——多么完美的操纵杆!标准可以根据“项目实际”被动态调整?那所谓的“客观”,不过是随心所欲的同义词。

第二步,实地追踪。林野不再只关注自己的测量领域。他开始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不同班组、不同工序的“抽检”现场附近。他拿着自己的道尺,远远地、同步地实测着质检员和王专在检查的目标区域。他沉默,精准,不干涉现场,只是默默收集数据。

恩科西成为了他可靠的掩护和额外的眼睛。这位非洲汉子熟悉工地每一个角落的进出路线和观察盲点。他利用自己的本地身份和“不识字”(王专认为他不识字)的伪装,常常被忽略在背景里。林野记录自己同步测量的精准数值,恩科西则用最简单的符号和图画,记录下质检员或王专在平板上的录入动作、当时的神情,以及工人的反应——是据理力争后的被迫签字,还是唯唯诺诺的麻木接受。

几天下来,林野的记录本上积累了大量对比数据:

在一处混凝土挡墙平整度检查中,林野的道尺显示误差为±3mm(在项目常规允许的±5mm公差内)。质检员操作平板后,让老赵签字的记录上却写着“平整度超标≥5mm”,对应“中等严重度”,扣0.8个质量负分点。

在管线铺设标高的抽检中,林野的实测值与设计值偏差仅为4mm,在允许范围内,但王专输入的却是“偏差6mm(接近阈值)”,累积“轻微负分点”0.3个。工人辩解说可能是测量点不同,但王专只冷冷回复:“以系统记录为准。”

安全险更是重灾区。一次,工人在作业时,一个轻微松动但未掉落的小螺丝被路过的安全员发现。“可能造成物体打击伤害,轻微违规!扣10%安全分!”根本不容分说。另一次,一个新来的学徒手被焊渣轻微烫伤,自己用衣服简单包了下继续干活。安全员查岗发现,直接记录为“未上报轻微工伤,属可记录事件!安全分扣50%!”那学徒工资低微,基础工资都没多少,这一扣,他的奖金池几乎被清空。学徒当场就哭了,王专只抛下一句:“制度就是制度,下次注意。”

更让林野脊背发寒的是他观察到的系统性偏差。在靠近收工时段、或者管理人员急于汇报“零事故”的日子,抽查会变得异常宽松,录入的误差值会神秘地“卡着”允许范围的下限通过。而每到月末临近结算绩效奖金池时,抽查密度陡然加大,记录的“负分点”也显着增多。一个林野实测只有±2mm的误差,竟会被王专录入为“-4mm(临界误差值)”并标记“特殊因素影响?待核实”。系统会根据这个标记启动一个预设的“修正因子”算法,最终竟累积出了1.5个负分点!这几乎是赤裸裸的数字编造!

“修正因子…”林野在灯光下梳理着笔记,脸色铁青,“根本就是为了满足不同时间、不同目的(比如克扣工资、粉饰太平)而人为调整克扣力度的阀门!王专只是个前台操作员,这‘因子’的权重算法,来自更高层!”他猜测,项目部经理陈明,甚至集团总部的某些人,都可能掌握着操纵这个因子的密码。

第三步,技术破壁。王专的平板成了关键突破口。但这设备有密码,有加密。强攻不行,只有智取。机会很快到来。

王专的手机似乎出了点问题,要连接到电脑上调试数据,但工地上技术条件有限。林野“恰好”路过,技术人员的身份让他顺理成章地被请求帮忙。“王专员,这种接口问题不难,我有带专用的转换线和调试软件,不过得在笔记本上操作几分钟。”

王专犹豫了一下,想着只是传输数据,也没连接内网核心系统,便同意了。林野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一边镇定自若地讲解着屏幕上滚动的调试代码(王专完全看不懂),一边在后台快速利用调试工具捕捉设备信息和浏览缓存文件。几分钟内,他已经获取了平板设备的型号、操作系统版本、关键通信端口和……一个缓存中残留的、看似不起眼的内部服务器地址片段(intra.perf.kulu.project)和部分加密传输协议细节。同时,他确认了一个信息:平板上的“质量录入”应用,除了前台界面,后台还有一个类似数据中转服务的程序在默默运行,这个服务的日志路径也被他记了下来。

“好了!试试看,王专员。”林野拔掉线,一副轻松的样子。王专看到手机能正常连接了,满意地收起东西:“林工技术果然过硬。”

拿到这些零散的信息还不够。林野知道,必须拿到更直接、更完整的记录数据,才能形成无法辩驳的铁证。他需要一个能同时触及系统底层和现场实际情况的“媒介”。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自己手中那支沉默的道尺,以及……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中成型。

“恩科西,我需要你帮我找几个人。”林野召集了老赵、恩科西和另外两个备受绩效折磨又相对有反抗意识的工人——沉默寡言但眼力极好的瓦工阿强,以及心细如发且记忆力超群的钢筋工老李。

“帮我做一个特殊记录。”林野拿出几张他专门打印、清晰标注了区域的工地简图,“每天结束前半小时,我会标记几个特定的位置——通常是抽检可能发生或我们班组刚刚完成不久的区域。恩科西、阿强,你们负责在附近安全位置观察,看清楚是谁在检查,最好能目击或判断他们检查的点和大致操作。老李,你有惊人的方位感和空间记忆,你记住所有你看到的抽检点,精确的位置!王专员他们一走,立刻过去那个被检查的点。”

林野将几支不同规格、崭新的、出厂标定过的道尺分给他们。“记住位置后,马上用这支尺子,在完全相同的位置,按照完全相同的标准和方法,测量一遍!把测量值直接写在这张图上对应位置!”林野强调了“完全相同”几个字。

“测量……我们?”老赵有些迟疑,他习惯了使用简单的工具。

“就量长度、高度、平整度这些最基础的!你们都是老工人,操作卷尺、靠尺、水平尺的基本能力都有!我要的就是工人在‘第一时间’‘按照质检员相同方式’的‘平行测量数据’!”林野耐心解释,“这不需要我这样的专业精度,只需要当时当地,最直接的反应!跟王专他们录入系统的时间差越小越好!数据你们只要能按你们平常习惯的量法写清楚数值就行,小数点后一位还是两位无所谓!”

恩科西率先明白过来:“林的意思,我们要制造一个……工人的尺子!就在他们刚刚量过、做了手脚的位置,立刻用我们的尺子量一次!量出我们看到的真相!”

“对!”林野眼中闪过光芒,“就是真相!用我们自己的方式记录!不依赖他们的电脑,不依赖他们的算法!这是最原始的、发生在现场的平行对比!”

几个人明白了这计划的朴素力量。第二天,这个特殊的“平行测量小组”就开始运转。恩科西和阿强像丛林里的潜行猎手,观察着质检员和王专的行动轨迹。老李精准地锁定抽检点。然后,就在目标点刚被“处理”过的余温中,甚至可能质检员前脚刚在角落签完字,后脚就有工人的身影迅速而低调地出现在那里,拿出他们自己的道尺,模拟着刚才看到的检测动作——哪怕姿势并不那么标准——迅速地量一下,然后在林野发的图纸上某个点旁,用笔歪歪扭扭地写下:“高差+5”,或者“缝宽-4”,再记录下时间。

林野则一方面密切关注着自己被分配工作的质量,确保万无一失(不能留下扣分借口),另一方面,他的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处理器,将恩科西他们收集到的现场描述、时间节点与自己原有的同步观测数据、王专平板上“闪现”过的算法关键词(如“动态区间”、“修正因子”),以及这些工友们粗糙却弥足珍贵的“平行测量值”进行反复交叉比对、关联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