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像条死去的蟒蛇,日夜缠绕在阿达克的左腿上。那厚重的石膏悬吊着,隔绝了世界,也隔绝了时间。出院回到这间租来的小屋,窗外的光线明暗交替,他却感觉只是从一个白色的、消毒水气味的囚笼,跌入了一个更粘稠、更无声的泥潭。
床头柜上,那把黄铜道尺依旧醒目。1435毫米的刻度线,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金属特有的、毫无温度的冷光。旁边散落着几张纸——洛省铁路中心医院骨科的复诊通知单,还有那份如同烧红烙铁般的《事故调查处理通报》和《工伤赔偿核算单》。“安全意识淡薄”、“操作疏漏”、“记大过处分”、“扣除安全绩效奖二十八万四千三百元”……每一个铅印的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针,反复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三十一万的赔偿?扣回二十八万?他断了一条腿,流干了血,换来的,竟是倒欠公司三万块的荒谬账单!
工长陈大奎催命般的吼叫,车间主任王有才那张伪善推诿的圆脸,还有……苏婷迷醉的脸,孙海涛腰上那只深蓝色的船锚纹身,刘猛那张因恶毒而扭曲的“邀功”嘴脸……这些画面如同失控的列车,日夜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疯狂冲撞,碾过每一寸尚能感知的神经,留下血肉模糊的辙痕。绝望像冰冷沉重的铁水,灌满了他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窒息感。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屏幕幽幽亮起。是苏婷的微信,一条简短的信息:“达克,局里最近忙,过几天去看你。照顾好自己。”
字句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阿达克死死盯着屏幕,指尖冰凉。那晚视频里她迷醉的呻吟声仿佛又在耳边炸开,混合着孙海涛粗重的喘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猛地顶上来,他猛地侧身,干呕起来,牵扯着断腿,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除了酸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心口被反复剜割的痛楚真实得令人发疯。
门被轻轻敲响,老赵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探进来:“阿达克?能进来不?”
阿达克闭上眼,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嗯”。老赵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个保温桶,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他放下保温桶,搓着手,看着床上形销骨立、眼神空洞的阿达克,重重叹了口气。
“兄弟,”老赵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地下工作者接头般的紧张,“你上次…上次提那事,找律师…告他们…还作数不?”
阿达克眼皮都没抬,只是盯着天花板上一块斑驳的水渍,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告。告到底。”
“好!”老赵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可是…难啊!真他娘的难!”他拖过一张凳子坐下,凑近了些,“我这两天…偷偷摸摸打听了好几家律所,大的小的都问了。一听是告洛省都市铁路公司,告沟帮子车间,再一听可能还涉及区教育局的官儿…妈的,那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他模仿着那些律师推脱的语气和表情,惟妙惟肖:“‘哎呀,同志,这个嘛…对方是大型国企,背景深厚,证据链不好搞啊…’、‘牵扯政府部门?这个…这个很敏感啊,我们律所…主要做民商,这种行政加劳资的复合型…’、‘实话跟您说吧,跟铁路局、跟政府部门打官司?耗时长,投入大,风险极高!而且…’”
老赵的声音低下去,几乎成了耳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有俩看着挺实在的律师,等送我到门口才小声说,‘兄弟,听句劝,别折腾了。那地方…水太深。搞不好,律师自己都得搭进去。多少年没听说过有人真告赢过洛都铁?’”
水太深。搭进去。
这几个字像冰锥,狠狠刺进阿达克的心脏。他早就知道前路艰险,但亲耳听到来自“专业人士”的、几乎是赤裸裸的警告和退缩,那冰冷的绝望感还是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刺痛提醒自己不要彻底沉沦。
“一点…希望都没了?”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老赵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也不能说完全…有个老律师,快退休了,胆子大点。他说,按《诉讼费用交纳办法》,要是最后官司赢了,诉讼费、律师费这些大头,理论上是由败诉方承担…”
一丝微弱的光,在阿达克死寂的眼底极快地闪过。但老赵接下来的话,立刻将这微光扑灭。
“…但是!”老赵加重了语气,“前期!前期的投入,得自己扛!请律师的代理费(哪怕风险代理前期也要基础费用)、调查取证的费用、可能还有鉴定费…哪一样不要钱?而且这官司,一看就是场硬仗,是持久战!律师费绝对不会少!他估摸…没个十几二十万,根本启动不了!更别说后面如果真查出什么要命的,对方狗急跳墙…”
十几二十万?启动费?阿达克的心直直地沉下去,沉入无底深渊。他现在除了那被倒扣后所剩无几、还没到手的伤残补助金,身无分文。还欠着医院的后续治疗费。这庞大的数字,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铁山,横亘在他寻求公道的路上。刚刚燃起的那点决绝,瞬间被现实的冰冷碾得粉碎。他疲惫地闭上眼,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比腿上的石膏更沉重。
“算了…老赵…”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忽无力,带着浓重的灰烬气息,“…算了。”
“算了?!”老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怎么能算了?!他们打断你的腿,扣你的卖命钱,把你当替罪羊踩!那对狗男女…那个捅刀子的刘猛!就这么算了?!你咽得下这口气?!”
阿达克猛地睁开眼,眼底是血红的绝望风暴:“咽不下!可我拿什么告?!钱呢?!钱在哪?!我他妈现在就是个废人!废人!!”他失控地吼出来,声音嘶哑破裂,牵扯着断腿,剧痛让他浑身痉挛,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老赵被他吼得一愣,看着阿达克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滴出血来的不甘,脸上的愤怒慢慢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焦躁地踱了两步,像一头被困住的受伤野兽。
房间里只剩下阿达克粗重痛苦的喘息声。死寂,沉重得让人窒息。
“钱…”老赵猛地停下脚步,背对着阿达克,肩膀绷得紧紧的,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像下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兄弟们凑!”
阿达克浑身一震,愕然地看着老赵的背影。
老赵转过身,那张被风吹日晒刻满沟壑的黝黑脸上,不再是平时的憨厚或焦虑,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决。他走到阿达克床边,眼睛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像钢钉砸进木头:“沟帮子车间,不是只有他王有才、陈大奎!还有我们这帮跟你一样,天天在钢轨上爬、拿命换饭吃的兄弟!”
他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一个名为“钢轨兄弟”的微信群。他手指用力地戳着屏幕:“看!看到没!从昨天我透出点风,说你可能要打官司讨个说法,这帮糙汉子就没消停过!”
阿达克的目光落在屏幕上。信息刷得飞快,一条接一条,带着工友们特有的粗粝和直接:
「狗日的公司!告!阿达克,告死那帮王八蛋!」——发信人:大老张(焊工)
「算我一个!老子这个月工资刚发,留了饭钱,剩下的都给阿达克!」——发信人:李强(巡道工)
「王有才那肥猪,老子早看他不顺眼了!阿达克兄弟挺住!钱不多,心意!」后面紧跟着一个200元的微信转账记录。
「还有我!明天就转!咱们兄弟的血汗钱,不能让他们这么糟践!」
「对!用咱们的尺,量死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蛋!」——发信人:吴强(养路工)
「阿达克,别怕!兄弟们在后面顶着!告!往死里告!」
一条条信息,像滚烫的钢水,冲击着阿达克冰冷绝望的心房。那些熟悉的头像,那些一起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在寒夜里敲打冰坨的名字,此刻汇聚成一股灼热的力量。转账记录的数字并不巨大,五十、一百、两百、三百……有些甚至带着零头,显然是刚发下来还没焐热的血汗钱。每一笔转账,都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在他的心上。
老赵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点开一个群收款链接,展示给阿达克看。收款说明简单粗暴:「兄弟们给阿达克凑的刀钱!砍死那帮狗日的!」 金额栏里,数字在缓慢而坚定地跳动、累积:7850元…8210元…8560元……
“兄弟们说,”老赵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眼圈发红,“这把尺,公司量断了你的腿,量走了你的钱,量黑了你的人!现在,咱们兄弟用血汗钱凑起来的这把尺,得量回去!量出个公道!量死那群王八蛋!”
“兄弟们…”阿达克喃喃着,喉头像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视线瞬间被汹涌的热泪模糊。他以为自己早已被世界抛弃,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却没想到,在这绝望的深渊底部,还有这样一群同样被生活压弯了腰、磨糙了手的兄弟,用他们同样微薄却滚烫的力量,奋力托举着他,为他点燃一把愤怒的火炬!那不是怜悯,是同为蝼蚁的悲愤共鸣,是向不公砸出的血性抗争!
他死死咬住下唇,咸涩的泪水汹涌地滚过脸颊,砸在粗糙的被单上。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断腿处的剧痛似乎也被这汹涌的热流冲淡了些许。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擦眼泪,而是用力地、重重地,握住了老赵同样布满老茧的手!那粗糙、温热、充满力量的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贯通了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告!”阿达克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从燃烧的灵魂里迸发出来,砸在空气中,“老子告定了!告到天翻地覆!告到他们发抖!”
寻找律师的艰难之路,并未因兄弟们的支持而变得平坦。洛都市本地稍有名气的律所,在听完阿达克和老赵带着血泪的控诉,尤其是看到“洛省都市铁路公司”、“区教育局副局长”这些字眼后,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婉拒或沉默。那些谨慎、推诿、带着隐秘恐惧的眼神,让阿达克刚刚燃起的火焰一次次遭遇冰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