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如同滚烫的烙铁,死死按在科卢韦齐盆地的脊背上。空气不再是流体,而是半凝固的、滚烫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炼钢炉喷出的废渣,灼烧着肺叶。空气中飘浮着厚重的、仿佛金属颗粒般的红光。K20+185这处要命的弯道,更是像被架在火上烘烤的刑具。
钢轨在强烈的日照下闪烁着刺眼的白光,但那光的边缘,却诡异地晕染着一种暗红色的、仿佛金属在极高温度下即将熔融流变前的色泽。一丝丝扭曲的、带有浓郁铁锈血腥味的热气,如同有生命的毒蛇,持续不断地从轨面和接缝处升腾起来。
林野蹲在轨检车狭小憋闷的驾驶室里,汗水像开闸的水,浸透了后背和前胸。他面前的屏幕上,属于“智盾”AI系统的界面冰冷地闪烁着绿色的字符:
[K20+185段实时监测]
轨温:48.0c
安全状态:正常 (安全阈值 50.0c)
建议:可维持运行。
48.0c。
一个冰冷的、毫无情绪的数字。
林野的目光穿透了前挡风玻璃的防爆膜,死死盯住前方那几米开外的钢轨接头。空气在热折射下扭曲波动,钢轨似乎也在微微扭动。那接头缝隙处,升腾的扭曲热雾比其他地方更浓,暗红色几乎要凝成实质。他捏着道尺的手指紧了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只手上,几天前在暴雨中留下的烫伤水泡虽已收敛,新生的皮肉却异常脆弱敏感,此刻在驾驶室的高温和内心的紧绷下,传来细微的、持续不断的针刺感。它无声地提醒着那晚暴雨下的灼热、恶臭和刻骨剧痛,提醒着巴卡濒死的焦煳脚踝,以及轨枕上那个鲜血和脓液写就的、触目惊心的等式。
1435mm轨道 = 焚尸炉宽度 ÷ 1.12
这个比值,是林野耗尽心力、翻遍尘封的历史档案和技术文件,在殖民时期一份被刻意掩盖的原始铁路建设备忘录中发现的鬼魂!它清晰地写着,当年用来运输矿石兼“倾倒无用劳工”的特制矿车,其车厢设计宽度,恰恰是标准1435mm轨距除以1.12!为什么?因为彼时矿区焚化炉的投料口标准内径是1281mm!而这个数字,正是1435 ÷ 1.12!这样,满载着“矿石原料”的“特制矿车”,就可以被直接推进焚化炉的投料口,在惨绝人寰的高温中化为灰烬,不留痕迹,高效处理!这“1.12”,是用无数血肉磨平的效率因子,是通往地狱的加速钥匙!是现代轨距之下深埋的、永不愈合的血痂!
而现在,“智盾”AI系统给出的48.0c,就像是在这块古老的血痂上,盖上了一个冰冷的、现代的、毫无人味的“合格”印章!
“野哥,仪器显示才48?老子在这不到两分钟,鞋底都他妈要冒烟了!” 旁边负责操作轨检设备的年轻测量员小林,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愤怒。他的劳保鞋厚实的橡胶底边缘,在与灼热轨面接触最多的位置,竟已轻微地软化变形,边缘甚至鼓起一个米粒大小的气泡!一股焦糊的橡胶味弥漫在狭窄的驾驶室里,和外面飘进来的铁锈腥气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这温度绝不只是48c!林野胸口那团自暴雨夜以来就一直被冰封的黑色火焰,陡然升腾!
“停车!”林野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坚硬得如同他手中的道尺。
轨检车尖锐地刹停,空气仿佛都被摩擦的热量点燃。林野猛地推开车门,一股浓烈的、裹挟着仿佛千百年矿难堆积尸骸在地下腐朽释放出的血腥与铁锈混合成的热浪,瞬间将他吞噬!车门外空气的温度瞬间超越驾驶室,至少有五十五度以上!滚烫的地气如同烧红的铁板炙烤着脚底。
他几步就跨到那个如同流血伤疤的钢轨接头前。从工具包里抽出那根冰凉的钢制道尺。道尺那熟悉的金属触感,此刻像是一块冰,也像一把钥匙——一把试图打开眼前物理法则扭曲真相的钥匙。他将尺端小心翼翼地抵向那道缝隙。
离缝口还有十几公分,一股比周围热浪强烈数倍、带着浓厚铁锈血腥味的灼热气流,如同毒蜥的舌头,猛地舔舐上他的手背!隔着结实的手套,可怕的刺痛感瞬间传来!
林野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眼神锐利如刀。他缓缓将道尺精准地插入那道缝隙中。
“嗤——!!!”
一股远比上次暴雨夜更加猛烈、更加凝练的青白色蒸汽混合着刺鼻的铁腥味和皮肉焦糊的焦臭味,如同高压喷枪般猛然从缝隙深处激射而出!直扑林野的面庞!那蒸汽仿佛带有实质性的灼伤力量,脸颊瞬间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握着尺柄的手掌!滚烫的金属仿佛一条苏醒的火蛇,瞬间咬穿厚实的工作手套!上一次暴雨夜留下的烫伤处如同旧伤被滚油浇淋,新生的皮肉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新的灼热感如同毒刺般穿透深层皮肤!掌心在极短的时间内传来难以忍耐的灼热刺痛,随即是麻木,接着是更深沉的、仿佛来自骨头缝里的灼烧感!
“呃——!”林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青筋暴跳如虬龙!汗如雨下,瞬间又被高温蒸腾掉。但他握尺的手稳如磐石!甚至因为愤怒和剧痛的双重刺激而更加用力!手背上因用力而凸起的血管在高温下仿佛要爆裂!
他的目光如同被尺尖焊接在缝隙深处,透过扭曲的热雾和水汽,死死盯住尺身上那细密的刻度!缝隙的边缘紧紧咬合着冰凉的尺身,但缝隙内的景象却如同炼钢炉窥孔!暗红色的微光在裂缝深处不安地涌动翻滚!刻度线在这热扭曲和汗水的模糊下艰难显现……
13.7! 还是 13.7! 在反复确定后,最终定格在那个位置!
13.7mm!
这个数字像一道冰冷的、沾满污血的闪电,狠狠劈进林野的脑海!13.7mm!远远超过12mm的安全线!更可怕的是,这个数值,13.7 ≈ 1435 ÷ 105! 1435是标准轨距,而那个幽灵般的、只在殖民时期非正式记录的“最大允许效率误差比率”是——12%! 1435 x 12% = 172.2 毫米!这原本是殖民者为了在极端天气下压榨最后一点运输潜力、草菅人命制定的极限值!但林野发现的秘密工程备忘录里却赫然记载着实际执行时工人死亡率和这个“超限误差”呈高度正相关!而现在,这个172.2mm对应到高温下钢轨的物理表现是什么?在标准的钢材膨胀系数下,172.2mm的超量,正好在极端高温下表现为大约……13.7mm的局部膨胀缝隙!
现代系统的安全值设定,其逻辑源头,竟然是殖民时代用劳工尸骨堆砌出的死亡极限?!这已不仅是系统的愚昧或贪婪,这是从根子上浸润了鬼血的数学公式!是将屠杀程序编码为“安全参数”的数字谋杀!
“数据是多少?!”驾驶室里的工程师小林探出头嘶吼着问,他的声音被热浪烤得嘶哑变形。他的鞋底又鼓胀出一个更大的水泡,边缘焦黑。
林野猛地将道尺从地狱般灼热的缝隙中抽出!带出一大股浓烈的白雾和刺鼻血腥!
他低下头,摘掉手套。掌心赫然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手套被烫穿一个边缘焦糊的洞!暴露出的皮肤上一块两指宽的皮肤颜色紫红滚烫,像煮熟的虾肉,正是上次烫伤新生的脆弱部位!在刚才那短短的十几秒灼烧中,这紫红的区域上又清晰地浮起了一个更大的、边缘晶莹透亮、泛着诡异粉红色光的水泡!水泡深处是烧灼后的剧痛和组织液在高温下的翻腾!更糟糕的是,之前那次烫伤被高温二次刺激,边缘又渗出了点点黄色的脓液,混在新起水泡的渗液里,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腥甜与腐败混杂的恶臭气息!
这脓血混合液,粘稠、温热,带着被反复灼伤的组织坏死气味,正沿着林野的手指缓缓淌下。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帮忙扶梯子的年轻辅助工突然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低吼,猛地弯下腰,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脚!
“啊!我的脚……脚底板……”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旁边工友赶紧扶他坐下脱掉鞋子。厚实的劳保鞋被脱下的瞬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他左脚脚底靠前掌的位置,赫然有两个拇指大小、边缘焦糊变形、水泡破溃后形成触目惊心黄白色溃烂创口的深坑!溃烂面周围的皮肤大片红肿!浓黄色的组织液和丝丝血迹正从烂肉里渗出!散发出与林野手上、与空气中那股恶臭同源的蛋白质腐败气味!
现场死寂!只有道尺插进滚烫缝隙时发出的“嗤嗤”声还在回荡,像魔鬼的嘲笑。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小林手腕上那闪烁着刺眼绿光的手环屏幕:
[实时轨温:48.0c - 安全!]
绿色的“安全”二字,在此刻活生生血肉焦烂流脓的现场映衬下,如同地狱入口悬挂的、滴着人血的“欢迎光临”招牌!讽刺到了极点!冰冷到了极致!
工程师小林看着自己鞋底新鼓起的、摇摇欲坠的水泡,又看看身边同伴脚底板那两个深可见肉的焦烂窟窿,再看看林野掌心上那新旧交叠的灼伤水泡和渗出的黄脓,最后,他的目光回到屏幕上那个绿色的“48.0c”。一股无法遏制的、冰冷的荒谬感和更冰冷的寒意瞬间从他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野哥……这……这他妈的……”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是因为剧痛,更是因为这铺天盖地、无处可逃的、冰冷的谋杀死局。“我们……我们活着……就是他们实验耗材表上,一个随时可以标绿、然后烧掉的数字吗……?” 他指着屏幕上那个冷漠跳动的数字。系统记录着轨道“健康”,却默认工人身上的伤口如同机器磨损,是“效率”计算中可接受的损耗。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钎,狠狠捅穿了林野仅存的所有理智屏障!耗材……数据……被预设的、可以接受的“误差率”内的人命损耗……
林野猛地转身!眼神已经不是燃烧的黑冰,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看透一切却更加暴戾的虚无!
掌心的水泡因为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和紧握道尺的挤压,其中一个终于不堪重负,在高温和压力下……“噗!”一声破裂了!大量粘稠、温热、带着刺鼻腥臭味的黄白色脓液混合着少量血丝,如同恶毒的汁液,瞬间喷涌而出,溅在他手中的道尺尺身上!
那冰凉的钢尺,此刻被林野握在手中,却因沾染了他那被诅咒轨迹反复灼伤而产生的滚烫脓血,显得格外诡异。
林野低头看着尺身沾染上的、不断流淌扩散的、冒着热气的黄白脓血。没有厌恶,只有一种灭顶的、要将整个扭曲的、沾满血腥的数学世界都彻底砸碎的终极愤怒!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击穿黑暗!
他没有擦拭脓血,反而猛地再次死死攥紧那把沾满污秽的道尺!冰冷的金属棱角狠狠嵌入他掌心,顶在那水泡破溃的流脓创口深处!剧痛排山倒海而来,却被他此刻超越人类承受极限的精神力量强行压制!
他几乎是咆哮着扑回到刚才的钢轨接头旁!
“小刘!手电!” 声音嘶哑如同砂轮打磨铁块。
强光撕开扭曲的热雾,照射在那段承载了无尽苦难的冰冷钢轨上!
林野的手!那只饱受摧残、此刻水泡爆裂、皮开肉绽、脓血横流的左手手掌!被他如同挖掘墓石的铲,狠狠地、决绝地、再一次死死按在了滚烫的、沾染了他刚才测量痕迹的钢轨顶部!!!
“嗤——————!!!!!”
一股浓烈数倍、足以令人瞬间窒息的、混合着滚烫血肉焦糊、铁锈腥气和浓稠脓液的恐怖烟柱冲天而起!如同引爆了一颗微型的生化炸弹!焦臭味令人肠胃痉挛!钢轨的灼热和林野手掌破溃的脓血发生了激烈到令人牙酸的“反应”!
他的手掌因为剧痛而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抽搐!但整个手臂的力量却如同铁铸般稳住!他就这样死死压着自己的手,让掌心的流液、脓血、部分被烫熟的皮肉组织在滚烫的钢轨上发出更加刺耳的“滋啦”声!
他在用自身被诅咒的、被反复灼伤的血肉为模具,在钢轨上碾压!
就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碾压过程中,在脓血与滚烫金属高温反应发出的诡异声息里,在强光手电筒照射的光芒下,工程师小林、测量员小林,以及闻声赶来的其他工人,都看到了让他们终身难忘、灵魂颤栗的景象——
林野那把紧握在右手的道尺尺身上,刻度的间隙中,正被林野手掌碾过钢轨时涌出的、高温凝固的脓血组织一点点的、痛苦地、清晰无比地粘附、勾勒、凝固出几个歪歪扭扭却浸透死意的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