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该死的外甲板!林野趴在冰冷又布满细小刮痕的金属表面,全身重量几乎都压在左肩,整条手臂几乎要没了知觉。维修道尺那冰凉的棱角硬邦邦地硌在他大腿外侧——这玩意儿本应平直如光,是飞船主起落架舱里所有管线的准绳,此刻却带着一个扎眼的十五度弯折。这弯折是先前强行撬开扭曲卡死的维修盖板留下的暴力印记。
汗水顺着太阳穴淌下来,带着酸涩感刺痛了眼角。他眯着被汗水浸染的眼睛,用那只没被身体压住的右手,竭力够向一个藏在角落深处的数据接口耦合器。指尖每一次笨拙的触碰,都只引来耦合器金属外壳上无动于衷的微光。
“林野!听到没有,基托那边出事了!A区四号平台被流弹击中!” 通讯器里老冯的声音嘶哑焦灼,如同焊枪在耳边摩擦撕扯着空气,“他…他脚踝那边直接开了花!”
林野动作一滞,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攥住了心脏猛地一扯。基托?A区四号?那正是他们这个区域唯一的次级能源分配模块位置!
“严重吗?意识清醒?现场加压启动了没?!”他一连串问题脱口而出,手下动作更快,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精确朝着那点微蓝的数据接口硬塞过去。手指关节在狭窄空间里擦过生冷的凸起金属边缘,立刻燎起一条条渗着细小血珠的口子。他咬着牙,连哼都没哼一声。指下的耦合器终于“咔哒”一声,勉强咬合上去。几乎同时,掌心那点带着扭曲倒影的道尺刻度,连同周围残破的舱壁钢板,都猛地震颤了一下!沉闷的冲击波从脚底传来,让他整个人都往上颠了颠。
该死!这震动方向…绝对是来自A区!
舱壁上的应急灯在他猛吸一口气的时候骤然亮起,刺目猩红,如同受伤野兽的眼睛,疯狂闪烁不休。瞬间覆盖了整个狭窄通道的刺眼光芒照出他侧脸上冰冷的汗珠,那汗水亮得像刚凝固的金属汁液。通讯器里的电流杂音更加剧烈,像刮擦生锈的铁皮,“……通道…坍塌……碎……林……”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彻底淹没在一阵更加暴烈的电流嘶鸣里。
他猛地抓起那把已经带着耻辱弧线的道尺,掌心传来的那股冰凉坚硬竟透着一点奇异的、不合时宜的踏实感。他一刻不敢停,身体狠狠在满是管线硬角的狭窄空间里转了个急弯,关节砸在金属上发出的闷响伴随着剧痛让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脚下骤然发力,动作大得几乎撞上头顶的加固横梁,朝着医疗区方向狂奔而去。猩红的光在狭长冰冷的金属通道里疯狂轮转,在他身侧流淌出跳跃如心跳的、粘稠血腥的光影。
刺耳的警报声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铁针,反复刺穿着医疗区本就稀薄的空气。那种尖锐,带着一种毫不妥协的强制性,盖过了伤员压抑的呻吟、金属器具撞击的脆响,甚至盖过了呼吸。消毒水那独特而浓烈的气息,此刻仿佛凝固成了某种半固体,沉甸甸地压迫着鼻腔和胸腔。
林野几乎是撞开医疗区那厚重的气密门冲进去的,门口感应器迟钝的“嘶嘶”声被粗暴地碾碎在身后。猩红的应急光轮番扫过拥挤的空间,将一张张床铺、一件件凌乱的器具、一张张或苍白或焦急的面孔,依次笼罩在一种令人心头发怵的色调下。他眼睛飞快地掠过那些躺着的人影,急切搜索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找到了!
就在隔离间门口临时支起的简易抢救台上,基托平躺着。制服从脚踝处被利落地剪开,血肉模糊和异常角度的扭曲几乎要灼痛林野的眼睛。一个技术员半跪在旁边,用着最原始而暴力的手段,徒手扳动着基托小腿上那条用来束缚的纤维缆绳,试图减缓伤口涌出血液的速度。他的工作手套早已被染得深黑发硬。基托的脸在惨白中透出一股暗青的死气,浓密的眉毛死死拧在一起,每一下痛苦的抽吸都让整张脸扭曲得像一张被揉皱的图纸,牙关紧咬,下唇已经被咬得失去了血色。那双眼睛却在剧痛中依然锐利,死死瞪着林野身后某个遥远的角落,额角爆起的青筋剧烈地搏动着。
“你终于来了……”基托的声音含混地从咬紧的牙缝中一点点挤出,带着铁锈般的喘息声,艰难地试图偏头,颈部那过度绷紧的肌肉线条清晰得吓人,“老子……没被流弹打死……差点被自己腿上的‘小喷泉’……”
“闭嘴!省点力气!”林野的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厉喝,带着一种外科医生近乎本能的、压过一切混乱的权威,迅速打破了这里的无序。他一步抢到台边,眼睛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急速扫视基托那狰狞破损的脚踝——肌腱断裂的灰白末端与破碎的骨碴一起浸没在深红得发黑的粘稠液体里。他一把抓过旁边技术员那肮脏的血手套:“压着!别松!对准腘动脉上游!”
他随即抬头,锐利的目光越过基托因痛苦而歪斜的肩头,射向站在隔离间门口、脸色紧张得发白的器械助理:“清创缝合包!无菌凝胶垫!大容量冰敷袋!要冰!快!”指令干脆利落,每一个音节都像射出的子弹。助理被他的气场一震,立刻转身冲去准备。
“别……管我……”基托的声音更加虚弱,却固执地试图再次说话,“能源分配……模块……炸了……主引擎……”他每说一个词,胸口都激烈地起伏一次,额头的冷汗小溪般汇向鬓角。
林野根本没打算再听任何废话。他半跪下去,强健的手臂穿过基托因剧痛而不自觉蜷曲的身体下方,以一种近乎拥抱的姿态发力,动作迅疾却异常小心,避开那恐怖的伤处。基托沉重的身体被他的肩膀和手臂稳稳托住,迅速平稳地从临时的抢救台转移到了隔离间里那张泛着金属冷光的专用检查台面上,只是那冰冷的金属台面似乎传递不了丝毫暖意。
助理推来了装备推车,车轮滑过光滑地面发出急促的、碾压耳膜的声响,停在台边。林野一把扯开清创包的无菌塑料封皮,里面排列整齐的镊子、剪刀在应急灯光下闪烁着冷硬刺目的银光。
“清理!从外缘开始!”林野命令助理,同时抓起一支装有强力镇痛剂的注射器,精准快速地刺入基托大腿一侧,拇指猛地压下活塞。几乎是瞬间,基托紧咬着发出的一连串呻吟骤然中断,只有急促沉重如拉风箱的喘息声在密闭的小空间里回荡,身体绷紧的肌肉微微松弛下来。
林野这才直起腰,目光重新落回基托那张被汗水、血水和污渍染花的脸。这张脸在强效止痛剂的作用下松弛下来,却依旧紧绷地锁着那个能源分配模块的核心问题。“模块炸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确认一个无法逃避的噩耗。
“炸……穿了……”基托的眼睛费力地向上抬,终于找到了林野的脸。眼神浑浊,痛苦深处却沉淀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清晰,“……冲击波……打穿了……地板……下面就是主引擎的低温燃料输送管线……连带撕裂了三根主散热管……动力……动力输出已经跌倒……百分之……” 他喘了口气,像是要说出最后的判决词,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跌到百分之三…十八。食物…供应系统也严重受损……储备泄漏了……一半……”
“多少?”林野追问,同时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无菌凝胶已经覆盖在伤处外围,冰冷的敷袋压了上去。
基托张了张嘴,吐出一个精确的数字:“三十八……天。只剩三十八天的口粮了。”
推车上那支沾染着他凝固血迹的维修道尺,如同有灵魂般沉默着,刻度线上残留的一抹红痕刺眼至极。三十八天……三十八……林野脑海中猛然闪过这个冰冷的数字,与基托脚踝上那惨不忍睹的景象重叠在一起。
助理开始清创工作,小镊子探入血肉深处,每一次触碰都引来基托肢体微微的弹动,虽然被止痛药削弱了大部分感官,但残存的痛觉神经仍在挣扎着发出尖叫。林野避开助理的工作区域,抓起那把带有明显折痕的维修道尺。尺身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手心传来,那十五度的弯折突兀地存在于原本绝对平直的结构中。
他捏住尺身的两端,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道尺坚韧的合金在他手下微微变形,弯曲成符合人类小腿生理曲线的弧度。林野将这把被战争扭曲了的工具,轻轻绕过基托的小腿下方凹陷处。尺身上冰冷的、象征精确的数字刻度,此刻紧贴着血肉模糊的皮肤和尚未被完全清理干净的污渍。
“忍一下。”林野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几乎只有基托能听清。固定绷带被抽出的嘶嘶声,成为此刻唯一的背景音。他用绷带迅速地在尺子和小腿外侧捆扎、缠紧。每一次缠绕,冰冷的道尺就与伤处贴得更紧密一分。每一次固定打结,手指都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稳定力道压下伤口旁的血肉,让绷带深深陷入皮肤。基托的脸剧烈地抽搐着,冷汗直冒,身体紧绷如弓弦,却死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他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在那把弯折的道尺上,金属在猩红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固定完成。道尺像一个冰冷、粗陋而残酷的守护者,勉强将那扭曲的断骨暂时箍束在应有的位置。
助理的声音带着喘息打破了死寂:“主…主任…便携式x光车到了。”
轮子无声滚动,那小型移动x光机如同一个沉默的机器人,在助理的引导下靠近检查台。操作员调整着机械臂的角度,冰冷的射线管如同一只没有温度的眼睛,缓缓对准了那被道尺和绷带捆绑得变了形的小腿。“别动。”林野再次提醒,声音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基托僵硬地躺着,只有眼珠在转动,紧盯着那即将暴露一切的黑色洞口。
嗡……
熟悉的低鸣响起。金属在射线穿透下发出细微的感应声。检查台旁边嵌在墙壁上的光屏瞬间亮起。没有预热,没有过渡,影像毫无缓冲地、赤裸地投射出来。
雪白刺眼的屏幕光占据了隔离间的墙壁。基托扭头的动作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艰难咬合,脖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目光直勾勾地射向屏幕,仿佛要将那画面烧穿。
屏幕上是几块较为完整、形状还能分辨的长骨断面。而更多的,是无数细碎的、不规则的、如同被高能粒子粉碎炸裂开来的骨屑。碎裂的骨片如同密布夜空的诡异星点散落着。
屏幕的左上角,一行猩红色的、毫无感情的发光文字静静躺着,字迹清晰得如同冰冷的审判书:
【右踝关节(胫\/腓骨远端)粉碎性骨折】
【碎裂骨块数量:38】
那个“38”闪烁了一下,在应急灯血红色的映照下,像一头蛰伏在屏幕深处的、吐着毒信的巨蛇眼睛。
时间骤然凝固。猩红色的光依旧在墙壁上无声流淌。基托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得如同死人。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一个有效的音节。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光屏上那个刺眼的“38”上。呼吸机平板的进气声响此刻却显得那样刺耳,仿佛每吸一口都是最后的喘息。他的拳头在身体两侧紧握,指关节用力到失去血色,绷紧突出,手背上青筋虬结盘绕如怒生的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