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铅字与微光(二)(2 / 2)

1月22日 傍晚 18:30 废弃仓库。

连着几天阴冷潮湿,仓库里潮得能拧出水。霉味更冲鼻子了。阿亮正冻得手指头发僵,整理新刻的蜡纸,时不时哈口热气。铅字师傅凑着那点微弱的光,拿着放大镜瞅一张新印的小报样儿,眉头拧着。

突然,厚重的大铁门传来一阵又急又轻、带着特殊节奏的刮擦声!三长,两短,停,再三长——最高警报!

阿亮浑身一激灵,像被冻住了,瞳孔猛缩。铅字师傅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精光四射!动作快得吓人!他一把抄起台子上最要紧的几样:母版蜡纸、针笔、调墨记录本,塞进旁边一个伪装成破工具箱的暗格里!

同时,那干巴手横扫台面,把几张刚印好的《无声者的呐喊》扫到地上,紧跟着一脚踹翻了旁边装废油墨和脏水的破铁桶!

“哗啦——!”

刺鼻、黏糊糊的黑汤子泼了一地,精准地盖住了那几张纸和周围一片,墨臭味儿直冲天灵盖!

阿亮也反应过来,不是跑,而是扑向墙角堆着的几大捆真正的废旧报纸和破烂包装纸,连拉带拽把它们弄倒,盖住油印机和工作台周围,生生造出个“垃圾山”的样儿。他抓起地上的灰土和油污混合物,胡乱往自己脸上和深色工装上抹。

刚弄完,气儿还没喘匀,仓库外就传来沉甸甸的脚步声和金属家伙磕碰的冷冰冰声响!不止一个!脚步声停在紧闭的大铁门外。

“哐!哐!哐!”

粗暴的砸门声像打雷,震得人心慌,屋顶灰扑簌簌往下掉。

“开门!区域巡检!‘清洁’作业!”

一个没半点人味儿的电子合成音在门外响起,命令口吻。

铅字师傅和阿亮飞快对视一眼。老头深吸一口气,压下咚咚跳的心,脸上瞬间切换成被吓懵的、反应迟钝的老工人样儿。他颤颤巍巍,故意弄出很大动静,慢吞吞地往铁门挪。

“来…来了来了…谁啊?这大半夜的…”他哑着嗓子,带着困劲儿、惊慌和老年人的慢吞吞。

阿亮则蜷缩在那堆垃圾报纸后面,屏住呼吸,身子紧贴冰冷湿漉的水泥墙,恨不得钻进去。一只手死死捂住嘴鼻,另一只手紧抓着藏在破棉袄袖子里的一截冰凉钢管——最后的指望。心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他能听见门外飘进来的话:

“头儿,热能扫描显示里面就俩微弱信号,符合‘捡破烂老头带小跟班’特征…没异常能量…”一个稍微像人点的声音报告。

“记录。准备破门。警戒。”冰冷的电子音毫无波澜。

门闩被拉动的声音,刺耳。铅字师傅哆嗦的手,终于摸到了冰冷的门闩插销……

1月25日 傍晚 17:10 废弃仓库。

大铁门关着,仓库死静。就那点小灯泡还倔强地亮着。空气里多了股劣质消毒水混着油墨的怪味儿。几个带着泥巴水的大脚印从门口进来几步,又折返出去,像踩了狗屎。

阿亮背靠墙瘫坐地上,脸还煞白,身子微微哆嗦。手里死攥着钢管,指节发白。铅字师傅沉默地站在工作台边,看着被翻得底朝天的角落——几个破纸箱被撕烂,旧报纸踢得满天飞,那个伪装工具箱被掀开扔地上,普通工具撒了一地。

万幸,暗格没露馅。油印机被厚厚的油泥垃圾盖着,躲过去了,那帮人好像只认明显的“违禁品”和“偷电”。

“他…他们…翻得跟抄家队似的…”阿亮声音干巴巴发紧,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劲儿,

“那个‘清洁工’…戴着头盔…俩眼珠子跟游戏厅抓娃娃机似的…红点儿…扫过来的时候,我感觉…差点尿了…”他想起那个穿黑防护服、头盔闪红光的家伙拿仪器扫的情景,后脊梁发凉。

铅字师傅弯腰,从踢翻的垃圾底下拽出暗格工具箱。打开夹层,确认蜡纸、针笔和记录本都好好的,这才长长地、不出声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了点劲儿。

“人没事,东西在,就中。”声音比平时更哑,但像定心丸。他走到阿亮身边,干巴但暖和的手用力按了按小伙子的肩膀。

“怕,说明还喘气儿。怕完了还能站起来,才算有种。”

就在这时,仓库大铁门底下那条极其隐蔽、专塞纸条的缝儿里,悄没声儿地滑进来一张折得小小的、皱巴巴的纸条。

阿亮像受惊的兔子蹦起来,死死盯着门,好一会儿,确认没动静,才蹑手蹑脚爬过去捡起纸条,飞快爬回铅字师傅身边。

纸条展开,铅笔字写得龙飞凤舞,一看就是着急忙慌写的:

“破烂王报:闸北七区发饼干,一工友偷偷藏起一包,表情不对。疑看到‘呐喊’画了。

水耗子三号管:昨夜巡逻加码,主道新装‘顺风耳’(新型声波探测器),已按指示转备用‘坟头道’(废弃管道),安全。

土地庙暗语:香客问‘有驱邪保平安的新符没?’(要新一期小报)”

阿亮念完,煞白的脸涌上点血色,眼里的恐惧被一丝难以置信的光取代。他猛地抬头看铅字师傅,声音激动得变调:

“师…师傅!他们瞧见了!闸北那边…有人藏了!还有…土地庙那边等着要新的呢!”

铅字师傅接过纸条,凑到昏黄的灯下,反反复复看那几行潦草却沉甸甸的字。布满深沟的老脸,肌肉细微地抽了抽。

浑浊的老眼死死钉在“疑看到‘呐喊’画”那几个字上,好像要透过纸,看见那个在挤挤攘攘的人群里,偷偷藏起夹带希望饼干包的、不知名工友的脸。他看了老半天。

终于,老头慢慢悠悠地、特郑重地把纸条折好,塞进贴身的衣兜,紧贴心口。然后,他转过身,动作恢复了平时的稳当劲儿,甚至带了点近乎虔诚的认真。他走到被油污垃圾盖着的工作台边,开始收拾。仔细擦掉油印机关键地方的脏东西,动作又轻又坚定。

“阿亮,”他没回头,声音低沉但清楚地穿透仓库的安静,

“把灯…挪近点儿。调墨,备蜡纸。”他拿起那卷承载着真相和希望的母版蜡纸,手指头摸着上面微凸的刻痕。

“火种没灭,风还在刮…那咱们,就接着印。”

昏黄的小灯被阿亮小心挪近了些,光晕好像也大了点。油印机那单调却贼结实的“唰…唰…唰…”声,再次在这片被冰冷钢铁和无形恐惧包围的黑暗仓库里,稳稳地响起来。压过霉味儿、后怕和外面世界的沉重,像个打不死的小强的心跳,微弱但死犟地宣告:

还有人没认输。

一份份新的《无声者的呐喊》,在这点微光和铅字师傅的坚守下,继续印出来,等着下一次溜进城市血管,去点燃下一颗沉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