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同被泼了浓墨的画布,沉沉地压在肯尼亚这片广袤而古老的土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植物的芬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夜晚的神秘与不安。三百米外,工人们那简陋的宿舍区,像一片蜷缩在黑暗中的灰色蚁穴。然而,此刻,这片寂静被打破了。
一束强光,如同白昼里突然裂开的一道伤口,刺眼地扫过宿舍区。那是新架设的探照灯,光线粗粝而蛮横,将黑暗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那些晃动的光斑,起初看起来像是随意的巡逻,毫无章法。但林野蹲在远处一个废弃集装箱的顶上,透过夜视仪观察时,瞳孔中的绿光却猛地收缩——他发现了不对劲。
那些光斑,在某个瞬间,精准地停留在某个工人的脸上。不是一掠而过,而是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随着那人本能地偏头躲避的动作,光束也微妙地调整角度,持续地追踪着。那不是随机照射,而是带着某种目的性的扫描。
“瞳孔反光分析。”库托的声音从贴着耳后的微型耳麦里传来,带着地下管道特有的潮湿和金属摩擦的沙哑。林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像一条泥鳅,正匍匐在狭窄、污浊的地下管道里,道尺卡在肘弯处,既是支撑,也是随时准备测量逃生路线的武器。
“三号摄像头有棱镜组,”库托的声音继续传来,分析如同水银泻地般流畅,“他们在用角膜反射光做三维建模。”
林野的心沉了下去。他迅速调整夜视仪的焦距,将视野集中在那个被探照灯照射的工人脸上。果然,在那人眼球表面,跳动着细微而复杂的光斑,那不是简单的反光,而是经过棱镜折射、分解后的复杂光路。当那人更加剧烈地偏头,试图完全避开那刺眼的光芒时,他耳麦里传来一阵急促的电子音,紧接着,一个悬浮的监控屏幕画面在他脑海中展开——那是数据卫队通过技术手段反向接入的部分监控系统。
监控屏幕上,代表该工人的光点立刻弹出一个红色警报框,框内悬浮窗跳出几个冰冷的字眼:“面具疑似度72%”。
林野猛地扯掉脸上那简陋的布制面罩,鼻梁上的压痕还带着新鲜的汗渍,火辣辣地疼。“是动态材质检测!”他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被窥破底细的恼怒,“他们往镜头里加了偏振光!”
偏振光!这解释了一切。那些棱镜组配合偏振光,可以分析物体表面的微观结构,判断其材质属性。他们之前用来躲避监控的面具,无论是用油彩、布料还是其他什么简单材料,在偏振光的照射下,其表面的细微纹理和反射特性都会被捕捉,并通过算法与数据库中“干净”的面部皮肤纹理进行比对,从而判断出是否戴了面具,甚至可以估算出面具的材质和复杂程度。
库托在管道里猛地一个趔趄,道尺撞上了冰冷的金属水管。闷响在寂静的管道里格外刺耳,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该死!”库托低声咒骂,迅速用袖口擦拭着道尺的金属表面。那些白天骨意蹭上的铁锈粉末簌簌掉落,露出下方密集而深浅不一的刻痕。每一道刻痕,都像是一个密码,记录着他们与数据霸权周旋的点点滴滴。
“第七个凹点,对应昨晚的盐柱实验。”他的指腹摩挲着最深的那个坑洞,那里还嵌着半粒没擦净的结晶,在耳麦传来的微弱光线下泛着微光,“折射率1.54,和沙地里那种紫色矿物相同。”
盐柱实验?林野心中一动。他记得库托提到过,他们尝试用某种特殊的盐柱来制作面具,试图利用其光学特性来干扰监控。这种盐,据说是在特定条件下形成的,具有奇特的结晶结构。
通风管道深处,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异响,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两人同时僵住,像两只受惊的猎物,瞬间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林野的手指无声地划过腰间,触碰到那管准备好的冷却剂——一种他们自己调配的、能瞬间降低局部温度的化学制剂,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依赖热成像的监控设备。
当一道黑影从管道的岔道口一闪而过的刹那,林野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扣动了喷雾器的扳机。“嘶——”一阵低沉的嘶鸣声中,白色的气雾如同幽灵般在管道里弥漫开来,瞬间吞没了前方的视野。在林野佩戴的、可以显示温度差异的热成像仪里,那片区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令人绝望的黑色盲区。
“该死的土着把戏!”一个带着浓重口音、充满恼怒和咳嗽声的白人监工的咒骂声,穿透了气雾,传到了两人的耳中。显然,他们的行动干扰了对方的监控。
林野趁机拽着库托向后退,身体紧贴着冰冷的管道壁。同时,他手腕一翻,手中的道尺如同一个精准的标尺,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半弧,稳稳地卡在了某个隐蔽摄像头的仰角上。那摄像头原本正对着他们藏身的这段管道,此刻却被道尺巧妙地遮挡了大半视野。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控制室里对应那台摄像头的监控画面陡然倾斜,原本精准锁定他们位置的红色人脸识别框瞬间紊乱,像一摊被搅散的颜料,失去了目标。
地下管道里,库托已经迅速行动起来。他从一个布袋里掏出一块粗糙的、呈不规则的几何形状的盐柱,开始将其仔细地按在自己的脸上。盐柱的结晶颗粒十分粗糙,刺入皮肤,带来细微而持续的痛楚,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库托的眉头紧锁,但手上的动作却异常熟练。
“部落祭司说,这种盐叫‘神之泪’,”库托说话时,声音变得有些瓮闷,那是盐柱面具隔绝了部分声音的缘故,“只有在雨季,被闪电劈中的沙地才会形成这种天然的透镜。”
眼柱面具被库托牢牢地固定在脸上,只留下双眼的位置可以看清外界。面具中央的孔洞,恰好露出他警惕而专注的双眼。而眼角溢出的汗水,滴落在盐面上,带来了细微的刺痛,同时也蚀出了几个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