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贝亚矿区的夜,是被压缩过的。哨兵之眼扫过的光柱,像巨大的冰冷剃刀,一遍遍刮削着残存的阴影。空气里悬浮的不是沙尘,是凝固的、数字化的窒息感。罢工的脉搏在高压下微弱地搏动,每一次呼吸损耗费的扣减通知,都如同勒紧绞索的一次拽动。林野的地下网络如同蛰伏在地底的根须,传递着希望与绝望交织的电流。
“143.5米。”巴萨的声音在地下指挥部里响起,压得极低,混合着土腥和汗味儿。昏黄的应急灯下,他粗糙的手指在沾满油污的图纸上划过一道笔直的线,“从矿坑边缘最后那个废弃矿石压实机,到‘哨兵之眼’主信号塔基座平台的外沿,分毫不差。”
图纸旁边的地面上,堆放着小山一样的材料:成捆的未经处理的、色泽黯淡的粗麻纤维,散发着原始植物的青涩和尘土气息;几十个锈迹斑斑、早已被掏空内容的食品罐头盒,被暴力拆解压平,边缘带着危险的卷曲。角落里,十几个人影沉默地劳作着,空气里弥漫着纤维被搓揉、撕裂的沙沙声,以及金属被反复弯折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这是数据。是流淌在林野分发给他们的、经过重重加密的物理介质里的情报核心。哨兵系统的底层识别协议片段,经过无数次失效验证的紧急后门密钥残余,最关键的是——那份标注着“哨兵之眼”主信号塔全频段覆盖死角的坐标图。这些用无数个影子工时和被克扣的鲜血换来的字节,此刻被困在地下,如同被封死在琥珀里的虫豸。所有已知的电子传输通道都被那只无处不在的“眼睛”死死盯住,任何一丝数字涟漪都会引来毁灭性的定向清除。
“只能‘编’出去。”巴萨抓起一把粗硬的麻纤维,用力揉搓着,纤维的毛刺深深扎进他掌心的厚茧里,“用最笨的法子,刻进物理的绳子里。用他们‘干净’世界里早就淘汰的东西。”他指了指那些罐头铁皮,“磨利了,做梭子,做分股器。每股纤维,不多不少,38根。”这个数字像一句咒语,是他从林野传来的指令碎片中捕捉到的关键,“143.5米,每股38根,这根绳子本身,就是锁住‘眼睛’喉咙的绞索!”
没有人质疑。老穆塔里佝偻着背,用颤抖却异常稳定的手,拿起一块边缘磨得雪亮锋利的罐头铁皮片。他不需要尺子,几十年的矿工生涯,他的手指就是最精确的量具。他用铁片边缘压住一束麻纤维,手指灵巧地一挑、一捻、一拉,不多不少,38根纤维被精准地分离出来,在他枯枝般的手指间顺从地汇聚成一股。他接过旁边人递来的、用罐头盒卷成的简陋中空管梭,将这38根纤维小心地引进去。旁边的年轻工人立刻递过末端已经用手工搓捻出雏形的粗绳头。老穆塔里将梭子穿入绳股间的缝隙,用力一拉!
“呲啦——”
麻纤维与纤维、纤维与粗糙的金属梭管剧烈摩擦,发出干燥而刺耳的噪音。那股38根麻丝被严丝合缝地编织进了绳索的主体。一股,又一股。分拣、数清、入梭、编织……动作单调重复,却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肃穆。昏黄的灯光下,每个人额头都沁出细密的汗珠,手臂因持续的发力而微微颤抖。腐烂植物混合着金属锈蚀的气味、汗水的咸腥,在这密闭的地下空间里发酵、蒸腾。
基托坐在角落的阴影里。他沉默地看着那条在无数双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中逐渐“生长”的麻绳。绳体越来越粗壮,色泽灰黄,表面布满粗糙的纤维和因手工不均而留下的细微凸起。他的目光,更多时候是落在那位负责“记录”的老人身上——老萨迪克。
老萨迪克盘腿坐在麻绳旁一块相对干净的地上,面前摊着一小块相对柔软的兽皮。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麻绳的编织进程。每当一股新的、由38根纤维构成的“记录单元”被编入绳体,他会伸出枯瘦如鸟爪的手指,在兽皮上对应位置,飞快地搓捻起一小撮预备好的细短麻线。他的手指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捻线、打结。一个紧实到几乎看不出绳头的死结,代表一个“0”;一个预留了活扣、看似复杂实则一拉即开的活结,代表一个“1”。二进制。最古老的信息载体,承载着最关乎未来的数据。
基托注意到,老萨迪克在打某些结时会格外用力,指关节捏得发白;而在打另一些活结时,动作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流畅和从容。兽皮上,一个个形态迥异的绳结正无声地蔓延,构成一条与地上那条粗大麻绳平行的、隐秘的数据链。每一个绳结的位置,都严格对应着麻绳上每股38根纤维编织完成的节点。143.5米长的麻绳,就是143.5米长的、载满了0和1的物理编码带。
时间在枯燥的搓捻和编织中流逝。当地下通道入口处覆盖的伪装传来极其轻微的、三长两短的叩击声时,最后一缕38根麻纤维正好被老穆塔里狠狠拉紧,编织入绳体末端。
完成了。一条143.5米长,由每股38根粗麻纤维拧成的、沉甸甸的绳索,安静地盘踞在阴暗的地下。它看起来如此原始,如此笨拙,与它所承载的、那个冰冷数字世界的尖端机密形成荒诞而悲壮的对比。它的一端,牢牢系在旁边一根沉重的、深埋地下的废弃工字钢桩上。
几乎在绳子完成的瞬间,入口的伪装被掀开一条缝。不是林野,是胡安。他脸上混杂着疲惫和心伤,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嘴角还带着干涸的血迹。“清理了尾巴,”他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但‘眼睛’的扫描模式变了,更密,范围更广。留给我们的‘影子’空隙,”他艰难地吐出一个数字,“不到十分钟。”
死寂。十分钟,拖着这根143.5米长的、无法弯曲折叠的累赘,横穿那片被“哨兵之眼”重点关照的开阔地,抵达信号塔基座。这几乎等同于自杀。
“给我。”阴影里,基托站了起来。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只落在那盘粗粝的麻绳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进凝滞的水面。
胡安猛地扭头,独眼死死盯着基托:“你一个人?拖着它?”
“拖不动。”基托走到绳堆边,弯下腰,双手抓住靠近绳头的一截。他手臂肌肉贲起,青筋如虬龙般在皮肤下暴凸,粗重的麻绳被他一圈一圈,以一种特定节奏盘绕在他自己的肩膀、腰腹上。沉重的绳索勒进他破旧的工装,深深陷入皮肉。他像给自己披挂上一件原始而狰狞的铠甲。“背着爬。”他简短地回答,整个身体微微下沉,适应着骤然增加的、几乎要压断脊椎的重量。
没有再讨论,没有临别的嘱托。时间本身已经成为最致命的敌人。胡安猛地拉开入口伪装,最后看了一眼基托背上那座盘绕的、毛糙的“山”。“活着。”他只吐出两个字,便率先侧身钻了出去,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向侧面潜行,承担起引开可能存在的零星巡逻哨的致命任务。
扑面而来的夜风瞬间裹住了基托。高原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浓厚的铁锈味和某种高频电子设备运转特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微弱臭氧气息。“哨兵之眼”的光柱,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在不远处的高塔顶端缓缓移动,如同一只巨大而冷漠的瞳孔,巡视着它掌控的疆域。
开阔地。碎裂的矿石在脚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基托弓着腰,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盘绕在身上的麻绳像一条冰冷的巨蟒,贪婪地吸收着他的体温和力气。粗糙的麻纤维透过薄薄的衣料摩擦着他的皮肤,每一次绳索随着步伐晃动,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143.5米,不再是图纸上的数字,而是压在他每一寸骨骼、每一块肌肉上的炼狱里程。汗水瞬间涌出,又被冷风吹得冰凉,黏在皮肤上。
光柱扫过来了!基托猛地扑倒,身体重重砸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尖锐的石子硌着骨骼,绳索巨大的重量几乎将他胸腔里的空气全部挤压出去。冰冷的白光如同实质的探针,从他头顶上方不足半米的地方无情的掠过,留下视网膜上灼烧般的残影和皮肤表面激起的鸡皮疙瘩。他死死屏住呼吸,脸颊紧贴着粗粝的地面,口中弥漫着尘土和血腥的味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勒紧的绳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光柱移开。他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撑起沉重的躯体,继续向前跋涉。每一次扑倒、翻滚、爬起,绳索都在他身上勒得更深一分。肩膀处的衣服早已磨破,麻纤维直接嵌入皮肉,在汗水和摩擦的作用下,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他感觉自己背负的不再是一根绳子,而是一条正在不断吞噬他血肉的、活着的荆棘之鞭。
信号塔冰冷的合金基座终于近在眼前。塔身上密布的传感器像无数只冰冷的复眼,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微的光。基托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气管被撕裂般的痛楚。他迅速解开盘绕的绳索,双手因脱力和剧痛而颤抖不止。
攀爬。光滑的合金塔身几乎没有可供着力的地方。基托从腰间抽出一根磨尖的铁钎——那是他唯一的工具。他将绳头甩上头顶一处凸起的金属支架边缘,铁钎尖端死死卡进支架与塔身的缝隙,用整个身体的重量下压,撬开一道微小的豁口。他咬住绳头,腮帮鼓起,用牙齿和铁钎粗暴地将坚韧的麻绳一点一点塞进那道狭窄的豁口,直至绳头被死死卡住。
成了!他松开牙齿,口腔里满是铁锈和麻绳纤维的苦涩味道。他抓住垂下的绳索,双脚蹬在光滑的塔壁上,开始向上攀援。没有保护,只有赤裸的双手与粗糙的麻绳之间的生死角力。每一次向上引体,手掌被麻纤维割开的伤口就在绳子上涂抹出新的暗红色印记。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绳索随着他的攀爬而晃动,每一次摆动都牵扯着下方卡死在支架缝隙里的绳头,发出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143.5米长的绳索悬垂下去,如同一条从深渊探出的触手,在夜风中微微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