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紧!别散了!”赵大锤的咆哮在浪涛声中如同破锣,他强壮的手臂死死抓住旁边一个年轻学徒的肩膀。那学徒脸色煞白,嘴唇冻得青紫,手中一根当作船桨的撬棍几乎脱手。林野死死攥着道尺尺身,每一次划动都耗尽全身力气。冰冷的金属磨破了掌心,渗出的血丝瞬间被浑浊的洪水稀释。他咬紧牙关,眼镜片上全是水渍和污垢,只能凭着记忆和总部大楼那几盏悬在雨幕后的白色灯光,判断着方向。
“林工!看前面!”一个工人惊恐地指向侧前方。一堵由漂浮的巨大木质货箱和纠缠铁丝网临时堆积成的“浮岛”,正被强劲的水流推动着,像一堵移动的死亡之墙,朝着他们拦腰撞来!
“左!往左使劲!”林野嘶吼,率先将道尺狠狠向左后方划去。几十条手臂爆发出求生的本能,笨拙却拼尽全力地向同一个方向猛划。浊流被搅动,小小的船队险之又险地与那堵致命的浮岛擦身而过。冰冷的铁丝网边缘刮过一名工人的手臂,瞬间带出一道深深的血口,鲜血立刻染红了浑浊的水面。
“坚持住!快到了!”林野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水,指着前方。总部大楼巨大的轮廓在雨幕中越来越清晰,已经能看清一楼那些被洪水冲击得扭曲变形的落地玻璃窗。大楼前方的广场,此刻已是一片汪洋。而在广场的中心,矗立着一座即使在如此昏暗的暴雨中,依旧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方尖碑——“合规神碑”。
那是奥莱森集团统治丰饶角的象征,由西方资本亲自监造,碑体由整块合金铸造,通体刻满了密密麻麻、如同咒文般的西文法规条文——《奥莱森全球生产标准》、《wRUc极端气象条款》、《殖民地风险管控细则》……碑顶,是一个巨大的、象征着“合规”与“精确”的银色圆规与直尺交叉的冰冷徽记。它像一根巨大的钉子,死死地钉在这片土地上,宣告着西方规则的不可撼动。此刻,浑浊的洪水正猛烈地冲刷着它冰冷的合金基座。
“林工!洋鬼子!”赵大锤目眦欲裂,指向大楼高处。大楼四层一个宽阔的观景平台边缘,出现了几个人影。为首的正是奥莱森丰饶角总代表,那个总是穿着笔挺白西装、头发一丝不苟梳向脑后的金斯利。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汹涌洪水中的“入侵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镜片后一丝冰冷的嫌恶。他拿起一个扩音器,冰冷、清晰、带着不容置疑优越感的声音,穿透了暴雨和洪水的喧嚣,清晰地砸落下来:
“非法聚集!冲击核心管理区!立即放下武器,停止前进!你们的所谓‘证据’,是不被‘合规之盾’系统认证的非法测量!是原始野蛮对精密规则的亵渎!放弃无谓的挣扎,接受规则裁定!”
“裁你妈!”一个工人怒吼着,将手中沉重的扳手狠狠朝大楼方向砸去,扳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远远地坠落在污浊的洪水中。
金斯利的声音带着一丝讥讽:“wRUc的精密卫星云图与合规监测站数据显示,降雨量105毫米,清晰无误。你们的野蛮造物……”他轻蔑地指向林野手中高举的道尺雨量计,“……不过是绝望的臆想。规则,就是规则。你们的痛苦,”他顿了顿,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在计算一个冰冷的公式,“……是维持全球资本效率最优解的合理成本。这就是你们命运的汇率。”
“命运的汇率?”林野喃喃重复,冰冷的话语像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看着手中道尺顶端的凹槽,那里面承载的是143.5毫米的冰冷真相,是苍穹的证词!他看着周围工友在水中挣扎、流血、冻得瑟瑟发抖却依旧奋力划动的身影。他看到赵大锤手臂上被铁丝网划开的伤口,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一片污水。他看到年轻的学徒脸色青紫,每一次划动都仿佛耗尽最后的力气。疼痛!无数的伤口,被冰冷污水浸泡后钻心的疼!绝望的心痛!被当成蝼蚁肆意践踏的屈辱之痛!这些真实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口中,竟然只是一个冰冷的、用于计算的“费率”?
一股源自骨髓最深处的冰冷狂怒,瞬间冻结了林野四肢的麻木与刺痛。这愤怒不再炽热,而是冰冷坚硬如万载玄冰!他不再去看那高高在上的金斯利。他的目光,如同两束凝聚到极致的激光,死死锁定了广场中央那座在洪水中巍然矗立的“合规神碑”!这座冰冷的合金墓碑,就是埋葬他们血肉与尊严的基石!就是金斯利口中那“最优解汇率”的实体化身!
“神碑?!”林野的声音第一次盖过了洪水和暴雨,如同冰原上断裂的冰川,带着一种决绝的、毁灭性的清晰。“我们用血换来的‘汇率’……今天,就钉在这块碑上!”
他猛地将手中的道尺雨量计,由划水的船桨,高高举过头顶,对准了那座神碑的方向!这个动作,瞬间点燃了所有沉默的火山!
“钉死它!” “砸了那狗碑!” “让他们算!”
怒吼声汇成一股撕裂苍穹的狂潮!几十个在洪水中沉浮的身影停止了前进,他们不再试图对抗水流接近大楼,而是如同被激怒的复仇之灵,将所有积压的愤怒、痛苦和被践踏的尊严,全部贯注到每一次划动中!扳手、撬棍、铁管、甚至赤手空拳,不再是为了驱动身体,而是为了驱动脚下的洪水!他们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用手中的“桨”,狠狠拍击着身体周围浑浊的浪涛!
“哗——!哗——!哗——!”
几十只手臂以相同的节奏,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疯狂地搅动着洪水!目标不再是前方,而是脚下!是身边!是周围所有的水域!他们要制造一股人为的、指向性的激流!
奇迹,或者说,由无数被压迫者意志凝聚的狂暴力量,在绝望的顶点爆发了!被疯狂搅动的水流不再无序,它们开始汇聚!一股强大的、肉眼可见的旋涡开始在林野他们所在的水域形成,并且迅速壮大!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漂浮的碎木、油污、金属碎片,如同一条被唤醒的愤怒黄龙,在无数手臂的引导下,咆哮着、旋转着,卷起越来越汹涌的浪头,形成一股不可阻挡的定向洪流,朝着广场中央那座冰冷的“合规神碑”,狂猛地席卷而去!
这股由愤怒和力量引导的浊流,速度远超自然水流!它如同一条复仇的巨蟒,瞬间掠过广场浑浊的水面,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撞向神碑的合金基座!
“轰——!!!”
一声沉闷到足以震碎灵魂的巨响!合金铸造的基座在狂暴水流的持续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坚固的结构在自然界伟力与人类意志双重挤压下,终于超出了设计的极限!一道狰狞的裂纹,如同黑色的闪电,瞬间爬满了基座!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金斯利)或狂喜(工人们)的目光中,那座象征着西方资本绝对规则、铭刻着冰冷条文、代表着“精确”与“合规”的庞大合金方尖碑,发出了最后的、令人绝望的呻吟。
它摇晃了一下,像一个醉酒的不倒翁,但随即被持续汹涌而至的定向浊流彻底摧毁了平衡。巨大的合金碑体,带着一种缓慢而又无可挽回的绝望姿态,开始倾斜!倾斜!然后,在金斯利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工人们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声中,沉重的碑体撕裂水流,向着污浊的洪水,轰然倒塌!
“轰隆隆——!!!”
巨大的水柱伴随着金属撞击的悲鸣冲天而起!浑浊的浪花如同葬礼上抛洒的肮脏纸钱。冰冷的合金碑体沉重地砸进污浊的洪水中,溅起的泥浪几乎要将远处大楼观景台上的金斯利等人完全吞没!
神碑倒塌了!
然而,更诡异、更震撼的一幕发生了。那座沉重的合金碑体在砸入水中的瞬间,似乎并未完全沉没。它倾斜着,大半截淹没在洪水中。而就在它沉入水下的部分,那些密密麻麻、如同符咒般蚀刻在合金表面的西文法规条文,在浑浊湍急的水流冲击下,竟然开始迅速地消融、剥落!
不是物理性的碎裂,而是如同浸泡在强酸中一般,冰冷坚硬的合金表面,那些代表着“规则”与“契约”的字母和条文,在洪水无情的冲刷摩擦下,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模糊、溶解、脱落!金属的碎屑混着溶解的蚀刻纹路,像黑色的墨水一样在洪水中晕染开。
就在这溶解剥蚀的混乱中心,在原本碑体中段铭刻着核心条款的位置——那里原本是《wRUc极端气象条款》和《殖民地风险管控细则》的交叉条文区——此刻水流形成了一个旋涡。漩涡中心,那些迅速溶解剥落的复杂蚀刻纹路,在水的冲刷和金属溶解的奇妙物理作用下,诡异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重新组合、显现出一个巨大而扭曲的图案——
那是一个由无数溶解的规则碎片构成的、巨大无比的、充满讽刺意味的美元符号:
$
这个巨大而扭曲的“$”,在污浊的漩涡中心,如同恶魔最后的烙印,清晰无比地呈现了几秒钟,然后随着合金碑体的进一步沉降和剥蚀,连同那些尚未溶解的、代表“精确”和“合规”的圆规直尺徽记,一同被滔滔洪水彻底吞没、埋葬。
洪水卷着合金碑体最后的残骸,缓缓沉入污浊的水底。广场上只剩下汹涌的浪涛和持续冲刷的暴雨。
林野手中的道尺雨量计,顶端的凹槽依旧暴露在倾盆大雨中。新的雨水不断注入,冲洗着槽壁,刻度清晰可见。143.5毫米的真相,如同悬立在洪流之上的利剑。
他抹去脸上的雨水和血水混杂物,目光穿透雨幕,投向远处观景平台。金斯利惨白的脸和几个西方代表惊恐的表情在暴雨中模糊不清。
赵大锤吐出一口带着泥腥味的水,咧开嘴,露出染血的牙齿,声音嘶哑却带着钢铁般的硬度:“林工,这‘汇率’……现在怎么算?”
林野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一张张在洪水中沉浮、写满疲惫却燃烧着从未有过的光芒的脸。他低头,看着手中那特殊的尺,尺身上的金属刻度在雨水的冲刷下,冰冷而清晰。
“用这个算。”他抬起道尺,指向脚下汹涌的、埋葬了“神碑”的浊浪,又指向远处那座亮着苍白灯光的大楼,声音如同淬火的钢,穿透重重雨幕:
“从今天起,每一寸淹没的土地,每一个还在呼吸的人……都是尺上的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