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联合国大厦那近乎绝对垂直的光洁玻璃幕墙,在四月苍白无力的阳光下,像一块巨大而冰冷的墓碑。基托坐在轮椅上,腿上厚重的石膏在轮椅上敲出沉闷的节奏。他那条完好的手臂肌肉贲张,血管在用力时虬结如蠕动的铁筋。手里不是抗议的标语牌,而是两罐工业级喷漆罐,刺鼻的化学气味在初春冷冽的空气中弥漫开,像毒蛇吐信。
“滚开!这是文明之地!警察!警察在哪儿?!”西装革履的男子挥舞着昂贵的公文包,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单薄而荒谬。几个戴着印有“肺链安全署”徽章、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安保人员穿过稀疏的围观人群,防暴棍紧握,步伐沉稳。
基托甚至没有回头。他完好的那条手臂猛地抬起,手腕以一种刻骨的稳定压下。第一股浓稠得如同血块般的猩红漆雾喷射而出,猛地撞在冰冷平滑的玻璃幕墙上!
嗤啦——
尖锐的喷枪声音撕破了伪装的平静。
猩红的液体在巨大而光洁的蓝色玻璃平面上炸开、流淌、蜿蜒。那刺目的红,如同动脉中泵出的滚烫鲜血,蛮横地侵入了象征着秩序与规则的蔚蓝空间。
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狂野而精准。手腕运笔如刀,粗砺的红线在玻璃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字母雏形:
【1】
尖锐的警报声仿佛被触发,开始在第一大道上空凄厉地回旋。越来越多的肺链特勤人员从旋转门中涌出,厚重的防暴靴砸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声音沉闷而急促。黑色的盾牌已经竖起,冰冷乌黑的压缩气枪枪口开始抬起。
基托置若罔闻。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猩红的画布和腕下喷罐的脉动。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每一次按压喷罐,都带着某种自毁般的倾泻快感。
【林野】
红漆流泻着,将那个铭刻在亿万劳工呼吸数据核心的名字,涂抹在全世界权力的光洁门面上。喷口摩擦着玻璃,发出刺耳的嘶鸣,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
人群骚动加剧,快门声零星响起。肺链特勤的速度陡然加快,组成黑色突击阵型,压缩气枪特有的高啸声划破空气!
“呼吸!”基托突然发出一声嘶吼,声音像破锣,却在警报的喧嚣中异常清晰地炸开,“想想你们的肺!现在谁他妈在替你们呼吸?!”
这一声,像冰锥扎进燥热的空气。几个举着手机拍摄的人动作猛地一僵。一个穿着清洁工制服、皮肤黝黑的男人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口,急促地喘息了两下。
噗!噗!
特制非致命的染色标记弹如雨点般射来。基托身体一震,轮椅侧面被两枚蓝色凝胶弹击中,粘稠的蓝色颜料溅开。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推着他的轮椅向后猛地滑了半米。
剧痛从被击中的地方传来,但这股力量反而激发了他某种毁灭的决绝。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咆哮,完好的手臂肌肉坟起,如同钢索绞紧!他猛地将轮椅后仰稳住,整个人随着动作前倾,几乎要扑到玻璃上,喷口再次死死抵住流淌着红字的幕墙,将最后几个符号疯狂地甩上去,笔划扭曲,带着倾覆一切的力量:
【= 1 自由】
巨大、歪斜、淋漓着红色漆泪的公式,如同一个血痂凝结的伤口,彻底覆盖了联合国大厦玻璃幕墙那片曾经澄澈无垢的蓝。鲜红刺眼,触目惊心。1林野呼吸=1自由。不是标语,是宣告,也是判决。
混乱终于达到顶峰,黑色的人潮彻底吞没了他。几条铁钳般坚硬的手臂粗暴地攫住他的轮椅,力量大得几乎要将合金的支架捏扁。轮椅侧翻,基托沉重的身体连同那条被石膏包裹的死腿一起,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花岗岩地砖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基——托——!!”
一声压抑已久、撕心裂肺的咆哮从人群后方炸开。林野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狂狮,眼睛血红欲裂,从人群中强行破开一条缝隙冲了过来!他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攥得死紧,骨节森白,积蓄的力量能让最坚硬的矿石崩裂。巨大的愤怒如同在他胸腔里引爆,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要去撕裂那些黑色的制服!去抢回被践踏在地上的兄弟!去……去撕碎这该死的、监禁了整个世界的锁链!
就在他冲破最后两个人影,距离那几个死死压住基托的黑链特勤只有两步之遥的瞬间——
嗡……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仿佛直接钻入颅骨深处的电子嗡鸣声毫无预兆地响起。
林野全身的肌肉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一僵!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源自身体最深处的指令,蛮横地穿透了他炽热的愤怒!他的呼吸——他那在肺链区块链上标注为24次\/分、成了亿万劳工“基准单位”的呼吸——在那一刻被无形的闸门扼住了喉咙!
他的身体如同被按下暂停键的机器,所有的力量戛然而止,僵直地停在原地。胸腔剧烈地起伏,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徒劳地嘶鸣,却吸不进一丝有效的气体。只有额头和脖颈上瞬间爆出的冷汗,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皮肤滑下,揭示着体内正经历何等恐怖的战争。
视野因为短暂的窒息而眩晕模糊。基托被拖曳着远离的身影,在那几个黑衣人中间挣扎扭曲的脸,都变成了晃动失焦的色块。林野只能徒劳地大张着嘴,无声地吸入冰冷的、掺杂着广场尘埃的空气,每一寸肌肉都在抗拒那来自体内的恐怖指令,进行着无声的剧烈搏斗。
他想怒吼,想挥拳,想砸碎这一切。但所有的意志都被那精准的24次\/分基准呼吸律所囚禁。
他的身体,成了他的监狱。
冰冷的金属门在身后“哐当”一声沉重地合拢,将肺链临时羁押室特有的那种消毒水与铁锈混杂的窒息气味隔绝大半。林野的后背重重抵在墙壁上,水泥的坚硬和冰凉透过单薄的囚服渗入骨髓。他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肋间剧痛——是强行冲破身体“呼吸禁令”后残留的、仿佛肋骨裂开般的错觉。指尖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是愤怒与屈辱在体内疯狂冲突后的余震。
门上的小窗被打开一条缝隙,一只冷漠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室内的情况。很快,门再次打开,一个穿着白大褂、提着沉重手提箱的医生被放行进来。医生面无表情,制服上绣着一枚小小的双肺缠绕闪电的徽记——肺链健康署的标记。他看了林野一眼,目光冰冷得像是在看一块需要检测的矿石样本,然后径直走向房间角落里被固定在简易担架上的基托。
基托瘫在担架上,如同一只被抛弃的口袋。那条被石膏封裹的腿僵直地横着,完好的一侧,防护服被粗暴地撕开一个口子,露出大片被特制染色弹标记的蓝色凝胶覆盖后又遭到拖拽、擦破的皮肤,血迹斑斑,渗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黄浊液体。他胸口起伏微弱,嘴唇干裂发绀,即使在昏迷中,那紧蹙的眉头也锁着死结般巨大的痛苦。
医生放下箱子,动作机械而专业,像处理一条报废的生产线零件。他迅速戴上无菌手套,拿出一把小巧的、闪着寒光的剪刀。他目光扫过基托腰腹间那大片被撕开的口子和下方渗着湿痕的皮肤,毫不犹豫地下刀,沿着污染区的边缘,将那片浸透化学染料和脓血的囚犯布料连皮带布嗤啦一声彻底剪开。
更大一片、粘稠得如同腐败油漆般的伤口暴露在临时羁押室惨白的灯光下。染色的蓝凝胶混合着污血和大量黄绿色的脓液,在皮肤破碎的边缘形成厚厚的、胶冻状的附着物。一股腐败的甜腥气味混在浓烈的消毒水味里,猛地弥漫开,令人作呕。伤口深处似乎还能看到被地砖粗糙面刮进去的细小碎石和纤维碎屑。旁边一块擦伤明显肿胀,皮肉泛着不健康的油光。
医生毫不停顿。镊子夹着饱浸浓稠消毒水的棉球,粗暴地捅进那团混有脓液凝胶的污秽里,开始用力的旋转擦拭。
“呃……”基托在昏死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应激性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林野的心脏仿佛被那声痛苦的抽搐狠狠捏了一把。他往前冲了一步:“轻点!你他妈不能——!”
医生甚至没有转头看他,只是用另一只手精准地扣住了基托挣扎的手腕,死死按在担架上。继续清理的动作没有丝毫放缓,镊子尖端刮擦着伤口的腐肉和凝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污浊的脓液混着蓝色的凝胶碎屑被不断地刮擦下来,堆积在担架旁边的无菌衬垫上。那粘稠混合物的质地,像是廉价的工业油脂。
伤口最深的部位被彻底清理出来,露出底下被腐蚀的暗红肉芽组织。新鲜的血液混合着更加粘稠、颜色更深的黄绿色脓液,从破损的边缘持续渗出。医生丢开被染成诡异蓝绿色的消毒棉球,迅速拿出一套密封的无菌样本管和一个细长的注射器。他将注射器细长的针头精确地探入伤口的深处,在一个肿胀得发亮、轻轻一按就会渗出更多汁液的位置,缓慢而坚定地刺入那胶冻状的脓包内部。
吱……
轻微的吮吸声响起。注射器缓缓抽出,透明的管腔里充满了浑浊得如同泥浆般的液体——土黄混着暗绿,像坏掉的胆汁,中间还漂浮着细微的血丝和坏死的组织碎末。医生熟练地操作着,将这浓稠得几乎在注射器里流动困难的脓液,小心翼翼地注入一个特制的、内贴“脓液样本—基托”标签的玻璃管中。
就在脓液灌满、塞上软木塞密封的瞬间,医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握着样本管的手晃动了一下。一丝浑浊的黄绿色液体溅到了管壁上,在惨白的灯光下,那粘稠液体的表面,竟呈现着一种诡异的、接近油渍般的反光。
样本管被他迅速贴好标签,放入恒温保存箱。紧接着,他拿出一个异常小巧而精密的便携式光密度测量仪,按下按钮预热,发出轻微的蜂鸣。
林野的视线死死锁在那管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脓液上,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破皮肤,几缕粘稠的温热渗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痛。
医生拿起那支灌满脓液的样本管,轻轻摇了摇——管内的浑浊液体流动异常滞涩,仿佛胶水。他将试管放入光密度仪的样品槽。仪器开始工作,一道微弱的探测光束穿透那浓稠的液体。几秒钟后,仪器上的小型液晶屏稳定下来,几组数据跳出:
【样本粘度:极高】
【浊度:>99.9 NtU】
【密度:1.043 g\/ml】
医生瞥了一眼屏幕,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已预料到结果。他掏出一张特制的三联单诊断书,在病患信息栏潦草地填上“基托”,在诊断结果栏快速写下:【开放性复合损伤感染(重度)】,随后翻到特别标注栏,快速写下一个数值:1.043。他的笔在纸上停了一下,然后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口吻,几乎是自言自语般清晰地说给空气听:
“高于健康组织液平均密度标准值(1000g\/L)百分之四点三(4.3%)。” 他精准地念出数值,像复述零件公差,“脓液密度严重超标,符合‘污染源扩散指数’三级阈值预警标准。”
污染源扩散指数……
林野的心骤然沉到了冰点。他记得在矿区强制灌输的肺链“公共卫生管理规程”里见过这个冰冷的名词。它代表传播可能性和隔离风险!他们要把基托像处理核废料一样彻底隔离起来!不是治疗,是封锁!
医生“咔哒”一声盖上笔帽,将那张薄薄的诊断书撕下其中属于“患者知情副联”的那部分(按照规定,他们有时会给重病囚犯看一眼)。他两根手指拎着诊断书,像个处理垃圾的清洁工,随意地将纸页在基托眼前机械地晃了晃,声音平板无波:“患者基托:严重化脓性感染。血液环境殖民化警报触发。即刻转一级生化隔离。肺部功能监控等级提升至S级。个人数据转入黑区封存。亲属通讯权限冻结。此联签收……”
基托艰难地半睁开肿胀的眼皮,失焦的瞳孔试图捕捉那张被晃动的纸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
“殖民化……警报?” 林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而危险。他往前逼近一步,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医生头上,“那是什么玩意儿?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那冰冷的声音在狭小的囚室里回荡。林野的血液仿佛被这句话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被点燃!愤怒的岩浆冲上头顶。他猛地伸出手,像被激怒的猎鹰扑击,狠狠抓向那张写满死亡预言的纸!
嘶啦!
薄脆的诊断书被粗暴地撕扯成两半!另一半还留在医生微微错愕的手指间。林野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掌心被纸张锋利的边缘割开一道细口,鲜血瞬间涌出,沾染在皱巴巴的纸面上。他死死攥着那半截诊断书,如同抓着地狱的判决书。扭曲的铅字、冰冷的数据,尤其是那一行宛如墓碑刻文的手写标注:【血液环境殖民化警报触发】。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