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一根浸透了冰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林野的鼻腔,扎得他鼻腔一酸,几乎要打出一个不受控制的喷嚏。
他正坐在骨科诊室冰凉的塑料椅上,左手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病历本,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右手则像个不安分的幽灵,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腿的裤管——那里,一道尺的金属尖角正倔强地抵着,硌得掌心一阵阵生疼,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什么。窗外的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那声音诡异地与三年前“普罗米修斯”数据中心机柜熔毁时尖锐刺耳的警报声重叠在一起,在他记忆的褶皱里嗡嗡作响。
“林工,把裤子卷到膝盖。”张主任的声音从透视室传来,带着从业二十年的沉稳,却也有不易察觉的几丝急促。这位老专家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他白大褂的口袋里插着三支钢笔,笔帽上分别刻着“协和”、“骨科”和“1998”三个字,像他履历上三个闪亮的勋章。
林野依言卷起裤管。动作牵扯到左腿,一股熟悉的钝痛瞬间从胫骨内侧漫上来,像有无数细小的蚂蚁在啃噬。那是三年前“普罗米修斯”b7区坍塌时留下的印记,他被坠落的服务器狠狠砸断腿,才植入了那六根编号从G4-01到G4-06的钛合金钢钉。
“嗯?”张主任手上的镊子,在半空中猛地一顿,仿佛碰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
林野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病号服的裤管被卷到膝盖上方,露出缠着纱布的伤腿。在纱布边缘,有道极浅的划痕,像是今早护士换药时,用剪刀拆绷带不小心留下的。但此刻,在透视室射片灯的幽光映照下,那道本该无足轻重的划痕,竟诡异地泛着一层幽蓝的光晕,像深海里某种未知生物鳞片上的磷光。
“这是……”张主任拿起那张x光片,射片灯在雪白的墙壁上投下清晰的骨骼影像。林野的胫骨中段,确有一道陈旧性骨裂的痕迹,愈合处的骨痂呈不规则的环状,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刻意包裹、塑形过。而在骨裂的最深处,清晰可见六枚银色的亮点——正是那六根钢钉的位置。
然而,让张主任瞳孔骤然收缩的,并非这些熟悉的影像,而是钢钉上的刻痕。
原本应该只有冷冰冰编号的钢钉表面,此刻竟浮现出细密而陌生的刻痕,仿佛被某种高精度的激光蚀刻上去,带着一种非人的精确。字母“G”的优美弧度里,竟藏着一道尺特有的刻度线;数字“4”的右下角,多了一道锐利的折痕;而“11万”的“万”字最后一笔,则被拖得老长,像一根被强行弯折、即将断裂的金属丝,充满了张力。
“这是今天刚发现的?”张主任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上周复查时,绝对没有这些刻痕!”
林野从兜里摸出那把道尺。这是他师傅临终前塞给他的遗物,三十年的工龄让尺身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像一道道岁月刻下的皱纹,但尺身本身却依然笔直如刃,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硬朗。他用拇指关节顶住尺身中段,轻轻一弯——道尺立刻呈现出一个优雅而精准的弧形,仿佛它本就该是这个形状。
“叮——”
一声轻响,仿佛金属叩击金属。道尺的弧形边缘,与x光片里钢钉上那诡异的刻痕,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像两片被无形的风刮到一起、命中注定要相遇的银杏叶。林野脑海中突然闪过三天前在隧道里的那一幕:当他将道尺的碎屑撒进岩壁的裂缝时,冰冷的数字仿佛活了过来,在岩壁上流动、变形,而道尺的金属表面,也悄然浮现出类似的刻痕。
“林工?”张主任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焦灼。
林野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被x光片边缘一团模糊的阴影吸引了。那是他左腿的骨髓腔,在射片灯下本该是均匀的灰白色,此刻却呈现出一种细密的、规则的网状结构,像某种正在被精心编织的、不属于人体的织物。
“这是……骨小梁?”张主任凑近屏幕,手指划过影像,“不对,骨小梁不可能这么规则!”他用指节敲了敲屏幕,“你看这纹路,横平竖直,交叉点都是标准的直角,活像……”
“活像道尺的刻度线。”林野几乎是脱口而出,接上了他的话。
张主任的手猛地一抖,口袋里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一旁。他弯腰去捡时,目光无意间瞥见了林野裤管下那把弯成弧形的道尺。那道尺此刻正微微发亮,尺身上的刻度线,与x光片里骨髓腔里那诡异的网状结构,完美地重合在一起,仿佛它们本就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投影,一个在现实,一个在某种隐秘的数据层面。
“林工,你最近……”张主任直起身子,语气里带着一种他职业生涯中罕见的犹豫,“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检查?或者接触过……某种特殊的东西?”
林野想起了三个月前在档案馆里翻到的那些尘封资料。二十年前,集团曾在南极冰盖下秘密建造过一座“量子通信站”,项目代号正是“G4”。后来项目因所谓的“技术瓶颈”而废弃,所有资料被列为绝密。而他师傅临终前塞给他的道尺,尺柄内侧刻着的“1998”,恰恰是那个神秘项目启动的年份。
“三年前的‘普罗米修斯’事故。”林野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我当时就在现场,被服务器砸断了腿。”
张主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像打了个解不开的结:“那次事故的医疗记录我看过,钢钉是标准件,编号G4-01到G4-06,和现在这枚……刻痕完全不符。”他的手指指向x光片里那枚诡异的钢钉。
林野没有说话。他想起事故当天,b7区服务器熔毁、浓烟滚滚的废墟里,他在一片狼藉中捡到的那块硬盘。硬盘侧面不知被谁划出的“战”字,盘片里那个神秘的战象图腾,还有那行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诡异代码:“标准轨距=1435±∞”。这些在他脑子里盘旋了三年的碎片,此刻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手串联了起来,渐渐拼凑出一幅令人不安的图景——道尺的弧度,正是1435毫米的标准轨距;“G4”对应着南极的量子站;而骨髓里的网状结构……
“林工?”张主任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
林野抬起头,发现医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左腿。那里的纱布不知何时滑开了一角,露出半截皮肤。在那层皮肤之下,有暗银色的纹路正在悄然游走、蔓延,像被风吹动的电路板上的银线,又像某种正在苏醒的、非自然的生命。